番外

      恒光三十年,暮春时分。
    京郊外的跑马场是城中贵族子弟最爱聚集之处。
    辰时三刻,锣鼓声响,赤白两队列阵,催促着马儿向前。
    高台之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十七八岁年纪,着一身朱红衣衫,露出一段如玉脖颈,他肤色白皙,剑眉上扬,半眯着眼,漫不经心的看着场上,唇角带着冷冽的笑,虽右手执酒盏,却只轻轻晃着,并不往嘴里去送。
    这是当朝最受宠幸的端和郡王,是京城中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也是最能惹是生非的纨绔子弟,放荡无形,风流倜傥,声名狼藉,冠绝京都。
    此刻他身边正拥着许多假意敷衍的侯门子弟,还有那勾栏之中拼命向外爬的痴情女子,使出浑身解数,对着他尽情的谄媚。
    端和郡王看了会场上的马球,便觉得毫无意思,他拧着眉闭上眼,右手挥了挥,身边的喧闹声便戛然而止。
    这暖洋洋的日头,晒的人直想瞌睡,端和郡王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便该在家里好好安睡才是,何必跑到这里来吃土。
    肩上突然传来一阵舒适的揉捏,昨日拉弓留下的伤痛都舒缓了几分,端和郡王叹了口气,拍拍肩上的柔荑,将身后的人顺势带到了怀中,“楼姐姐,你怎么来了。”
    躺在端和郡王怀里的女子着一身月白色绸缎,薄施脂粉,朱唇皓齿,总有二十多岁年纪,瞧模样容止倒似是哪家公侯府的诰命夫人,她偎在端和郡王怀里,一手夺去了他的酒盏,笑道:“我倒是想问问郡王,怎么出来玩也不叫我,可是有了新人?”
    端和郡王轻笑,淡然道:“我听说你病了,便没叫姐姐。”
    这姓楼的女子乃是凤翔楼的姑娘,唤作楼四九,生的貌美,才情两绝,一曲琵琶行连京中圣手袁先生都赞叹不已。
    楼四九眉间露出怏然之色,叹道:“我没病,不过是懒待见那些人罢了。”
    “哦?”
    “当真没有,否则怎么敢过来,不怕过了病气给王爷吗。”
    端和郡王去抢自己的酒盏,笑叹:“看来是本王太宠你了,恃宠而骄。”
    楼四九笑着后仰,将那盏酒送到自己唇边喝了,笑道:“郡王不能沾酒。”
    端和郡王无奈,叹道:“我就是闻闻罢了。楼姐姐,我可问你最后一句,当真不想出凤翔楼?”
    楼四九摇首,“多谢郡王好心,我若出了凤翔楼,早晚被饿死。”
    端和郡王也不强求,他俯**去顺走了楼四九唇上的酒,“嗯,楼姐姐可下筹了?”
    楼四九看了看场上,问道:“郡王压的是谁?咦,贺兰公子竟也在。那我知道您压谁赢了。”
    端和郡王笑而不语,不一会便听啰声震响,赤白两队各自散开,一个青衣公子纵马而来,他面上晒的通红,将手上的球杆扔给伺候的小厮,接了巾帕,随意擦了两把汗,几步跃上了城楼。
    端和郡王早已站起身来,亲自酙了杯酒迎上去,他难得笑的如此畅怀,连眉眼都弯起来,浑身上下皆透着欢喜,“哥哥,快来坐。”
    青衣公子笑着施了一礼,道:“郡王请坐。”
    端和郡王皱了皱眉,非要还了一礼。
    青衣公子哈哈一笑,接了端和郡王的酒一饮而尽,叹道:“多谢小弟。”
    端和郡王这才又笑起来,拉了青衣公子的手坐下,“哥哥,你怎么输了。”
    楼四九早已站起腾出了地方,酙了一盏酒递上来,这青衣公子颔首道谢,对端和郡王道:“还有半场呢,你若着急,只管下场。”
    端和郡王连连摇首,“不成,我今日还要面圣,若是带了伤,又要挨骂。”
    青衣公子又饮了一盏酒,看着端和郡王舔舌,便将剩下的半盏递过去,近身伺候的忙跪过来道:“公子,王爷不饮酒。”
    青衣公子笑道:“这哪里是酒,比茶还要淡,出了事有我呢。”
    小厮道是,端和郡王见他退下,便喜笑颜开的接过酒饮了,“谢谢哥哥。”
    青衣公子叹道:“你有日子没回家了,爹爹说想你了。”
    端和郡王露出黯然之色,“我怕惹祖父生气。”他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不如这样,等会散了,我去兵部衙门求见叔叔。”
    青衣公子又饮了一盏酒,道:“随你。”他指了指对面阵营里的一位少年道:“那是内阁朱大人家的公子,你识得吗?”
    端和郡王冷笑道:“这京中的纨绔子弟还有我不识得的,朱鄞这个人比我还不如。”
    青衣公子失笑,“你啊,骂就骂了,何必贬损自个儿。”
    端和郡王凑上前去看,只见那朱鄞正在马上,和一个年轻女子说笑,说到兴起处,更是将那女子一把捞到马上来,在场边溜达起来,他哼了一声道:“哥哥怎么提起他来。”
    青衣公子也是个张扬没顾忌的,言语间并不客气,“他手上很不干净。”
    端和郡王立时就要跳起来,“他伤到你了,我下去打断他的腿。”
    “慢着。”青衣公子拉住端和郡王衣袖,“观棋不语,你好生坐着,不许惹事。我先去了。”
    “哥哥!”
    青衣公子起身便走,行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语气并不严厉,甚至似在说笑,“坐着,敢下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端和郡王咬了咬牙,终又愤愤的坐了回去,身旁的人见他这副模样都偷偷笑出声来,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郡王爷,幸亏还有人能约束一二。
    端和郡王抓起桌上的酒壶掷出去,喝道:“滚远点。”
    啰声响起,台下众人欢呼,端和郡王见贺兰公子一马当先,抢了球便击到了孔洞中,不由大声欢呼,他身旁的公子们立时围过来奉承,更有人当场赋诗一首,楼四九坐在一旁冷冷瞧着,不免暗自感叹。
    “原来郡王爷亦在此处啊。失敬失敬。”人群中挤进来一人,华衣贵服,一手提着酒壶,另一手挥着柄当朝名家薛生元提字的折扇,洋洋得意的越众而来。
    端和郡王笑道:“孙公子,有礼。”他虽然在笑,但目中清冷,不耐已极。
    此人正是当朝英国公长子孙行至,也是个游手好闲的,偏和端和郡王不对付,往常也不知打了多少架,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些世家子弟惯会见风使舵的,立时避让到两旁去,给正主腾地方。
    “醉菊坊新酿的春酒,甘甜醇厚,王爷尝尝?”孙行至径直将酒壶提过来,笑吟吟的挑眉。
    众人不免小声议论起来,京城中谁不知端和郡王不能饮酒,这孙行至摆明了是故意来羞辱人的。
    端和郡王不接那酒,冷冷的道:“我不饮酒,别为难我。”
    孙行至哼道:“适才我明明见你喝了那贺兰小子的酒,怎么,瞧不上我。”
    端和郡王面色不变,他唇上噙着笑,幽幽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和我哥哥相提并论。”
    孙行至大怒,抬手便要打人,被周围人给抱住了,“孙公子息怒啊。”
    孙行至破口大骂,气道:“你,你敢骂我。”
    端和郡王上前,“我还敢打你信不信?”
    “你!”孙行至啪的一声摔碎了酒壶,他连着蹦哒了几下,突然瞧见楼四九,脸上神色更是阴沉,指着她骂道:“原来你躲在这里,好啊,连你也敢瞧不上我。”
    楼四九起身,正要上前,却被端和郡王一个眼神给逼了回来,他挡在那里,对着孙行至道:“男人没本事,女人自然瞧不上的,看来上次在十里亭,你没捱够。”他抬起拳头,毫不客气的打在了孙行至鼻梁上。
    “哎呀。”众人光顾着拦阻孙行至,却没想到端和郡王率先发难,眼见两人就要打起来,忙拉扯着劝开,两人皆是火爆脾气,楼台上立时乱做了一团。
    “王爷,小心。”护卫秦旻鹤趁乱把自家王爷扒拉了出来。
    端和郡王哎呀一声,“你别拉我呀,我早就想揍他了。”
    秦旻鹤无奈,“王爷,我去揍他,您在这里别动。”
    端和郡王到底还知道轻重,他就算把人打死了也不要紧,但秦旻鹤却不行,赶紧把人拉了回来,回首间忽见场上喧哗,凝神看时,却是那青衣公子从马上摔将下来。
    端和郡王大惊,哪里还顾得上这边纷争,他爬上围栏,纵身一跳,几个起落便飞到那青衣公子身旁。
    秦旻鹤暗自叫苦,跟着自家小王爷,实在太过惊险刺激。
    青衣公子拧着眉抱着腿,额上满是冷汗,显是伤的不轻,他见端和郡王过来,却忙露出笑来,“不打紧,你怎么过来了。”
    “呦,失手了,贺兰兄弟别见怪啊。”朱鄞一手执杖,一手牵着马辔,幸灾乐祸的笑着。
    贺兰公子笑道:“是我不当心。”
    端和郡王对着飞身而来的秦旻鹤道:“去牵我的马。”
    朱鄞变了脸色,“怎么,王爷也要下场试试?”
    端和郡王不学无术,马球却打的不错,朱鄞见他目中尽是凌厉之色,不免有了几分惧意,毕竟这小阎罗王太不好惹。
    端和郡王忍着怒气,几步上前,寒声道:“哥哥伤了,不能再战,他的空缺我来补。”
    贺兰公子却急道:“王爷,我们认输了,你回来。”
    端和郡王驻足,他攥紧拳头,回转了身子,对着贺兰公子笑道:“哥哥,我打出生起可还没认过输呢,等我收拾了这个畜牲,再叫你来打断我的腿吧。”
    贺兰公子苦劝不住,若非他行动不便,真是恨不得立即打断了他腿。
    秦旻鹤刚牵了马来,端和郡王便捡了那贺兰公子的球杆一跃上马,也不招呼朱鄞,当头一棒便打了过去。
    朱鄞大惊,忙向后退,这一棍子若打结实了,只怕要脑浆崩裂,但见端和郡王邪魅一笑,那球杆半途转了个方向,顺势打在了朱鄞身下的马腿上。那马儿长嘶一声跪倒在地,朱鄞也被震了下来,好在他早有防备,在地上打了个滚,形容狼狈的站起身来。
    “你使诈!”朱鄞恼羞成怒。
    端和郡王笑眯眯的道:“一时失手,朱公子别见怪。”他球杆再挥,啪的一声将地上的鞠球击飞了。
    朱鄞恨恨的跺了跺脚,重牵了一匹马来,飞身追了出去。
    端和郡王一上场,众人立时大声欢呼,纷纷等着看好戏。朱鄞眼睁睁的看着他一骑绝尘,将鞠球直击到了孔洞里去。
    朱鄞脸上神色煞是难看,他青紫着脸直追过去,却见端和郡王笑的得意,“朱公子来的这么慢,是昨夜醉倒在哪家姑娘腰上了。”
    旁边已有人小声讥笑,朱鄞恚怒异常,手上的球杆便对着端和郡王直飞了过去。
    端和郡王侧身避开,长笑道:“好,算你是个英雄。”他在马上借力,凌空而起,一脚踢在了朱鄞胸口上。
    朱鄞哎呦一声,捂着胸口直摔下马来,端和郡王没想到朱鄞如此不堪一击,正自纳闷,却见那朱鄞在地上连连打滚,直呼杀人啦。
    端和郡王暗叫糟糕,竟被这个混账东西给算计了,他急中生智,匆忙后跃,任由自己结结实实摔到了地上去,抱着自己踢人的腿大声呼喊:“我的腿,我的腿被朱鄞砸断了。”
    这一下变故忽起,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两个人都躺到了地上去。
    闻听端和郡王呼痛,朱鄞和飞奔而来的秦旻鹤都怔住了。
    实在有些无赖啊!
    端和郡王兴冲冲的回了吉盛巷的宅子,屁股还没坐热呢,蘅芜就过来禀事。
    端和郡王贺兰忘郢看见他便头疼,遂摆手道:“后院之事,都是您老说了算,别问我。”
    蘅芜正当壮年,性子也历练的越发沉稳,虽则贺兰忘郢向来不管府中之事,仍是尽职尽责的禀报了。等贺兰忘郢快睡着的时候,他才道:“王爷,早已过了未时,您不入宫吗?”
    贺兰忘郢猛地清醒过来,叹道:“我说头疼,今日不去了成吗?”
    蘅芜摇首,其实贺兰忘郢也知道他就算不去,卫明晅也定要派人来抓他的,若抓不住,就亲自来郡王府用膳,那他可担待不起。
    蘅芜又道:“今日世子送来帖子,说请王爷过府去听戏,还有汲昌公家的小公爷,不知王爷明日是否要赴宴,我好去备礼。”
    贺兰忘郢撇嘴,“世子此人太过木讷,我去陪他太受罪。还是去汲昌公家吧,虽然小公爷也有几分傻气,但总算还有趣,何况我也许久没给卫伯伯问安了。”
    蘅芜应道:“我知道了,公子先去沐浴吧。”
    贺兰忘郢变了脸色,抬起衣袖闻了闻,“我身上有酒味?”
    蘅芜正色颔首,又道:“不止身上。”
    贺兰忘郢立时跳起来,大喊:“青峰,去烧热水,要滚烫的。”
    斜日向晚,春风微凉。
    乾安宫祥云殿中有个人影彳亍,不时地探头往外瞅瞅,显是极不耐烦。冯尽忠老远就看见贺兰忘郢急的跳脚,他上前行礼,道:“郡王等急了?”
    贺兰忘郢哎呀一声,“皇上来了吗?”
    冯尽忠摇首,“皇上还在和朝臣们议事,怕饿着郡王,特命老奴来,请郡王先用饭。”他往后一招呼,便有宫人捧着饭食入内。
    贺兰忘郢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总之是沉下了脸,“这都什么时辰了,哪有这许多军国大事要议。”
    冯尽忠笑道:“郡王若是不饿,就先安坐等等?”
    “我安不了。”因要面圣,贺兰忘郢换了身蟒袍,此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郡王稍安勿躁。”冯尽忠笑着劝。
    贺兰忘郢转了转眼珠,突然问道:“冯总管,陛下是不是在和内阁诸臣商量如何处置那些藩王。”
    去岁十月,恒光帝御驾亲征,一举剿灭澜沧人,至此,北境方平,卫国国力昌盛,乃前朝皆未有之。朝廷诸臣请为恒光帝上尊号,卫明晅一概留中不发,回朝后第一道旨意就是申饬了北境诸藩王。
    因北境诸王早年有隔岸观火之意,此次北伐,更有从中掣肘者,倒也不算冤枉,这些人未料到短短十数年,卫国竟鼎盛至此,眼见卫明晅打了胜仗,更有废除藩王之意,忙忙上了数道请罪折子以求宽恕。
    这些事是京城内外皆知之事,但冯尽忠是内宫总管,不敢与闻政事,当即求道:“我的郡王啊,您可别问了,老奴当真什么也不知。御厨有新做的老鸭汤,您先用点败败火气?”
    贺兰忘郢苦笑,“我哪敢有火气。冯总管,您就跟陛下说,我府上有事,先走一步如何。”
    冯尽忠一笑,摇首道:“不成。”
    贺兰忘郢长叹一声,急的在殿中连连转圈,直看得冯尽忠眼晕。
    “冯总管!”贺兰忘郢突然下定了决心,破釜沉舟般走过来道:“要不您先传杖吧。”
    “啊?”冯尽忠吃了一惊,“郡王要打人?”
    贺兰忘郢叹道:“我敢打谁啊。您传杖吧,打我,打完了我好吃饭,不然总是惦记着,饭也吃不好。”
    冯尽忠无奈,“郡王又惹祸了?”
    贺兰忘郢黯然颔首。
    冯尽忠猜测着问,“这次祸事闯的很大?”
    贺兰忘郢打小便飞扬跋扈,不知惹过多少麻烦,平日里都是拿着荆条打两下,这次竟然自觉地要传杖,冯尽忠不敢想这小祖宗到底是捅了多大的窟窿。
    贺兰忘郢连忙摇头,“不,不是大事,就是我也长大了,老拿荆条打,那个,打不疼。”他已经两年多不挨揍了,现下好歹要及冠了,实在不想再被扒了裤子打荆条。
    “你还知道自己长大了?”
    话落人到,只见卫明晅大踏步而来,身后跟着太子卫瑜珪,还有一帮如狼似虎的禁军。
    冯尽忠忙去迎驾,贺兰忘郢也跟着过去,老老实实的跪下请安。
    恒光帝尚穿着朝服,显是下了朝就在议事,他已是不惑之年,气度越发沉稳,虽然生气,却是半点都不显,他冷冷看了贺兰忘郢一眼,径直入了内殿。
    贺兰忘郢抿着唇入内,又在殿中跪下了,垂首不语。
    卫明晅坐下来,卫瑜珪忙上前帮父亲摘了朝冠和朝珠,脱去外褂,又亲自倒了盏润肺清火的茶递过来。
    卫明晅喝了两口茶,这才对地上的贺兰忘郢道:“先起来。”
    贺兰忘郢叩了个头,咬牙道:“我不敢。”
    卫明晅叹气,“不是伤了吗,起来吧。”
    贺兰忘郢立时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看向恒光帝,“您知道了?”
    卫明晅抬抬手,对卫瑜珪道:“去看看,伤的重不重?”
    卫瑜珪去把贺兰忘郢扶起来,将他按倒在椅上坐下,便要去撸他的裤腿。
    贺兰忘郢这才反应过来,忙往后缩了缩,抱住自己的腿,急道:“我没事,真的,我是骗他们的,太子哥哥,别看了。”他睁着两只小鹿般的眼睛看向卫瑜珪。
    卫瑜珪心头一沉,贺兰忘郢已经很久没有叫过自己太子哥哥了,难道真的伤了,他虽然气愤难过,却还是笑着哄他,“快点让我看看,父皇该担心了。”
    贺兰忘郢小声咕哝道:“他才不担心呢。”
    卫瑜珪心中好笑,见贺兰忘郢不再揪着裤脚,便撩起他的袍子来,但见绸缎之下,两条腿上半点红痕青紫也无,他咦了一声,替他把裤脚放下来,向卫明晅道:“回父皇,当真没有外伤。”
    卫明晅睨了贺兰忘郢一眼,“过来用饭吧。”
    贺兰忘郢忙站起身来,求道:“陛下,陛下还是先处置我吧。”
    卫明晅又抬眼,只有两个字,“过来。”
    贺兰忘郢立时闭了嘴,老老实实过来坐了,端起饭碗扒拉米饭,便是再生气的时候,卫明晅也从来没有饿过他的饭,但他心中担忧恐惧,这顿饭便吃的食不知味,连太子挟给他的水晶蒸饺都吃了。
    卫明晅放下筷著,对儿子道:“去给他倒碗安惊茶。”
    贺兰忘郢忙道:“我不渴。”抬眼见卫明晅眼中隐约有笑意,这才知道他是在揶揄自己,又低垂了头。
    卫瑜珪自然知晓父皇在逗弄贺兰忘郢,不过还是盛了碗汤给他,和声道:“慢点吃,别噎着。往常犯了多少事,也不见你如此害怕。”
    在卫瑜珪眼中,贺兰忘郢向来是个放肆胆大的,他爱惹事,却不怕事,更不怕责罚,被收拾的时候从没叫过委屈喊过疼,认错认得最快,过后却仍是我行我素,永远的知错不改。
    贺兰忘郢嘴硬,“我没怕。”
    卫明晅叹道:“吃不下就别吃了。”
    他有些伤怀,从前贺兰忘郢总是爱坐在他膝上,抱着他甜甜的叫爹爹喊伯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见了自己总是规规矩矩的行礼,恭恭敬敬的称呼陛下,他一生气,他就战战兢兢,浑没有在外面的半分自在和疏狂。
    卫明晅知道,这个孩子怕自己。
    贺兰忘郢闻言立时丢了手上的碗筷,站起身来往前凑了凑,笑道:“我伺候陛下用饭。”
    “随你吧。”
    “陛下想吃什么,那个酥骨鸡好吃,我给您挟点。”
    卫明晅颔首,从前,从前,瑾言也爱吃酥骨鸡。
    用过饭又喝了茶,贺兰忘郢便在卫明晅脚边跪了,一五一十的把今日之事说了。
    卫瑜珪时时瞧着恒光帝的脸色,但父皇素来威严,他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不由暗自着急。
    卫明晅慢慢的啜着茶,事情早有暗卫来禀报了,贺兰忘郢倒也没说假话,他听过了就问:“知道错了?”
    贺兰忘郢乖乖道:“知错了。”
    卫明晅嗯了一声,又道:“朱家的儿子,打了也就打了,那个什么孙行至,更是个混账玩意,打得好,不过为了个青楼女子,也不怕低了你的身份。”
    卫瑜珪暗叹父皇还真是能偏袒,别说是他,就是两个弟弟,若敢这么仗势欺人,不被打断了腿才怪呢。
    贺兰忘郢咬着唇道:“是,皇上教训,臣记下了。”
    卫明晅续道:“你快要及冠了,旁的也就罢了,勾栏之地要少去。”
    贺兰忘郢急道:“督查院的那些又来为难陛下了?”
    大卫朝有律例,不许官员狎妓,贺兰忘郢虽不入朝,到底是郡王,总是混迹于青楼之地,自然少不了流言蜚语,督查院不知上了多少道折子,卫明晅嘉赏了督查院,却从未处置端和郡王,只道,以后不许再议贺兰忘郢之事。
    老臣们皆知十多年前那段故旧,奏了几次无果后,慢慢的也就熄了再奏之心。
    卫明晅似笑非笑的道:“不是,朕怕你声名荒唐,将来没有哪家姑娘敢来和朕结亲了。”
    贺兰忘郢一愣,随即失笑,“结亲,我才不结亲呢。”
    “怎么,难道郢哥心中没有人?”卫明晅揶揄贺兰忘郢。
    贺兰忘郢忙摇首道:“没有,陛下可不能冤枉我。”
    卫明晅不置可否,状似无意看了儿子一眼,卫瑜珪立时垂下了首,“说说吧,为何要假装受伤?”他适才听了暗卫禀报,以为贺兰忘郢被伤到了,这才匆匆赶过来。
    贺兰忘郢面上难得露出心虚愧疚之色,隔了半晌方道:“臣,臣知道陛下在推行新政,朱大人那些顽固守旧之人处处碍事,我跟陛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打了那朱鄞,百官们还不都推到您头上去。反正谁怕谁啊,我那一棍子又没打的多重,他还敢装孙子,老子当然不能让他得了便宜,反正是我俩打架,我也伤着了。比他伤的还重呢。”
    卫明晅一巴掌就拍过来,“谁跟你是蚂蚱,你是谁老子?”
    贺兰忘郢一时得意忘形说错了话,眼见卫明晅生气,连忙往后躲,躲了半天又放下挡在头上的手,向前跪了两步,小声道:“陛下打吧。”
    卫明晅气一巴掌拍到案几上去,喝道:“滚起来。”
    贺兰忘郢哪里敢,仰着头可怜兮兮的问:“陛下,我是不是误了您的大事?”
    卫明晅叹气,“现下知道被人算计了?”
    贺兰忘郢嗯了一声,他又不是个傻子,相反,他比谁都精明,那些内阁重臣们恨不得将卫明晅扯下皇帝宝座来,寻不到他的破绽,就来寻自己的错处,他多混账啊,想要寻他的错实在是太容易了。
    卫明晅又叹了口气,对儿子道:“把他扶起来。”
    卫瑜珪就等这句呢,忙把贺兰忘郢拽起来,道:“父皇不怪你,别害怕了。”
    贺兰忘郢犹自不敢信,睁大了眼问:“陛下真不怪我?不打了?”
    卫明晅没好气的道:“非要讨打?”
    贺兰忘郢忙往后一跳,摆手道:“没有,没有,陛下,朱大人那里呢。”
    卫明晅道:“朕跟他客气,叫他一声大人,他还敢跑到这里来质问朕如何教子不成。至于朝政之事,你若想管,明日跟着太子来听政如何?”
    贺兰忘郢赶紧道:“不,我一无是处,别误了殿下的事。”
    卫瑜珪笑着摸了摸贺兰忘郢的脑袋,道:“谁敢说你一无是处,不过你若不喜,也不勉强,是不是,父皇?”
    卫明晅叹道:“是啊,朕的朝堂还不够热闹么,要是你再来生乱,哎。”
    贺兰忘郢凑过来道:“陛下别这么说啊,我好歹也是有点用的啊。”
    “呵,不是你自己说一无是处。”
    贺兰忘郢走后,卫瑜珪便心不在焉的伺候父亲笔墨,他心事重重,终于在父亲重新拿起一本折子前求道:“父皇,儿臣有话说。”
    卫明晅将奏章一阖,也不抬头,只道:“不行。”
    卫瑜珪讶然道:“您知道儿臣要说什么?”
    卫明晅叹道:“朕知道,不行。”
    卫瑜珪急得跪下来,道:“父皇,忘郢已快及冠,您答应过儿臣。”
    “我答应过你什么?”卫明晅一双眼眸中满是凌厉之色,沉沉看向自己儿子,冰冷清凉,毫无暖意。
    卫瑜珪咬牙,是啊,父皇从来不曾允诺过他什么。
    卫明晅沉声道:“每次叫你来用饭,便是帮着你了,是你自己不争气。你适才也听见了,他只知玩乐,心里绝无男女之事,对你,也并无他想。”
    卫明晅因政事繁忙,近年来已少去郡王府,不过每逢初一十五,定是要宣端和郡王入宫叙话的,卫瑜珪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见到心上所牵挂之人。
    是,从十二岁那年,在郡王府里初见贺兰忘郢,他的心上就有了他,日日夜夜,不能或忘,他把这心思埋的比海深,却被父亲一眼便瞧破了,他惶恐无极,自以为要被父亲丢弃,谁知卫明晅却没骂他,只告诉他,若非贺兰忘郢亦心喜他,绝不许他表明自己心意。
    这是件很残忍的事,对自己心上所爱之人,只能远远瞧着,却无法诉说,可他还是应了,此后他便隔着山海,将那人放在胸口心尖,他对他好,他对他笑,他盼着他知道,又害怕他知道,折磨着自己过了十多年。
    卫明晅见自己儿子失魂落魄的,亦是心有不忍,但记起斯人所托,便狠心道:“安心做你的储君,别有非分之想。”
    卫瑜珪抬首道:“父皇不是说,情之所至,非人所能自止。”
    卫明晅道:“你不是那些能纵情山林的雅士,终有一日,朕的江山要给你。何况,你已有妻室,太子妃恭谨和慎,从无过错,你已冷落了她,又怎能去负了郢哥。”
    卫瑜珪被戳到了痛处,直言道:“可父皇当年不也是有了母后,母后何辜?”他说的母后自然是黄文竹,至于他的生身母亲,他连提及的资格都没有。
    卫明晅震怒,厉声喝道:“混账东西!”
    卫瑜珪一个激灵,忙叩首道:“儿臣死罪。”
    卫明晅怒气不减,手上的奏章也被他掷到远处去,他对着伏跪在地的儿子斥道:“瑾言与朕是两厢情愿,如何是你能比得,凭你也敢来置喙,太傅们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的,还知道君父为何吗?”
    卫瑜珪早就自悔失言,听他提及贺兰松更是难过,当即连连磕头道:“父皇息怒,先生于我亦有大恩,我不敢有丝毫不敬,是我鬼迷了心窍,求父皇恕罪。”
    卫明晅见儿子诚意认错,这才慢慢收了怒气,想起当年贺兰松多番推拒自己心意,偏他步步紧逼,累的他英年早逝,若是自己能将那些情意藏在心底,或许到今日,他的瑾言仍旧好好的活在这人时间吧,他胸口酸痛,只觉得江山无限,却又凄冷苦寒,这世上绝美的春日光景,那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起来吧,别和朕比,朕负了瑾言,算不得良人。”卫明晅无力的说道。
    卫瑜珪见自己惹了父皇伤心,当真是愧疚已极,他默默起身,想要再请罪时却被卫明晅拦住了。
    “若还记得先生的好,就别去招惹郢哥,他不是他父亲,是断受不得半分委屈的,你虽是东宫之主,却给不了他想要的。”
    卫瑜珪红了眼,半晌方从口中挤出个是。
    卫明晅起身,将奏章往前一推,道:“你先看吧,拟好章程,朕累了。”
    卫瑜珪自十五岁正位东宫起便开始料理朝政,早已是驾轻就熟,此刻见卫明晅满面疲色,便道:“父皇先安歇吧,儿臣去叫太医来给您请脉。”
    卫明晅摆手,几步出了殿门,他抬首看那清朗朗的明月,目中尽是怀念怅惘。
    卫瑜珪知道,父皇又想先生了,尽管他从来不说,但他总觉得父皇无时无刻都在念着先生,有时候,他甚至能在父皇身上看到先生的影子。
    他还记得那年父皇南巡,回来之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先生没了,贺兰忘郢也病了,听说已烧了十多日,连葛院使都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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