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比珍珠还真

      我站起身,拍去衣服上的泥土,双手环胸,扬眉,看向那个脏兮兮的瘦弱背影。此刻,那个瘦弱的背影正张开双臂,挡在我身前,仿佛母鸡护小鸡一般带着敌意瞪向华英雄。
    只可怜那华英雄一头雾水,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看向我。
    “狗儿,姐姐找得你好苦。”我紧盯着那个忽然轻颤了一下的瘦弱背影,幽幽地开口。
    狗儿低头,转身便要逃跑。
    “英雄!逮住他!”我大吼。
    大概是因为那一句“英雄”喊得他热血沸腾,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华英雄极其神勇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狗儿,将他拎到了我的面前,听候处置。
    被我盯了半晌,狗儿不自在地动了动,一张黑漆漆的小脸上惟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是灵动的。
    “为什么躲着我?”我扬眉问道。
    “我只是……不想姐姐为难。”咬唇,半晌,他低低地开口。
    我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心里的火苗被浇灭了大半,却仍是板着脸,“为难?你倒替我着想。”
    狗儿死死咬着唇,不语。
    “说说,我如何为难了?”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黑漆漆的脸上满是倔强。
    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尖,“一开始本来就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地要赖着姐姐的……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可是你还是丢下我……你跟阿瞒一起跳崖,都不带上我……”
    啥?
    嘴角微微抽搐,我哭笑不得,“跳崖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谁能确定?再说,跳崖又不是赶集,明知道会死,难道我生生地拉着你一起死么?”
    “就是!姐姐答应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所以,死也不能食言!就算是死,也要带着我!”他忽然抬头,冲着我大吼,漂亮的眼睛红红的。
    我愕然,看着他,半晌无语。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跟着我?”斜觑他,我淡淡问道。
    狗儿咬唇,“我是姐姐的。”
    再度傻眼,我无奈地看向他,“跟了多久了?”
    “坠崖后一直找,直到郭嘉将你和阿瞒带回府去。” 他低头老老实实的回答。
    “一直跟着?”
    “嗯,一直跟着。”
    “然后便守在相府外?”
    “嗯。”
    “我被带进宫,你便又守在皇宫外?”
    “嗯。”
    我叹息,这个孩子,不是一般的固执。
    “这小子,刚刚撞得我好疼。”华英雄抬手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
    我忙阻止,一把将狗儿从他的魔爪下拯救出来,拉在怀里,心疼地摸摸他的头,“轻些,哪是什么小子,明明是个姑娘。”
    狗儿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然后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我。
    华英雄愣了一下,大笑起来,然后那双狐一样的眼睛便盯着狗儿直瞧,瞧得狗儿浑身不自在。
    “我看也是个姑娘,还会欺软怕硬,丞相大人欺侮你家姐姐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出头,这会儿只会欺侮我这老实人。”
    老实人?我瞪他一眼,他若老实,天底下狐狸便绝了种。
    “我没有!”狗儿受辱,大叫起来,随即偷偷斜觑了我一眼,“我原以为……”
    “以为什么?”华英雄撇嘴。
    “以为姐姐喜欢阿瞒,阿瞒也喜欢姐姐,所以……”他低下头,小小声地道。
    “所以一直躲得远远的看你家姐姐被欺负?”华英雄大笑。
    狗儿瞪他。
    我叹息,摸了摸他的头,“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
    “姐姐找我?”狗儿看着我,眼睛真如小狗儿一般发亮。
    “嗯。”我点头,随即注意到他脏兮兮的裤腿边已经干涸的血迹,连带着裤子都被撕破了几个洞,衣裳褴褛,心不禁有些酸楚。
    “咳,我很不想打扰你们的感人重逢,只是……”华英雄看着我,“奉孝那家伙撑不了多久的,丞相大人一旦发现,大家都跑不掉。”
    我愣了下,“半仙说现在守备松懈,不碍事的。”
    “你傻啊,”华英雄以看白痴的眼睛看我一眼,“你一身红衣,盛装打扮,还跟着奉孝大摇大摆地出府,自然是郭嘉打点过的,你失踪的消息一传出,奉孝哪有可能逃得了干系。”
    “啊?”我愣了愣,没有料到那个总是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病弱男子会因我得罪他的顶头上司。
    “罢了,快些走吧,丞相大人总不至于因一个女人真的治他的罪。”华英雄摇头,“走吧,不要让奉孝的心血白费。”
    我抿唇,一手拉了狗儿的手,“上车吧,出了城再说。”
    狗儿顺从地由着我拉他上车。
    马车一路颠簸,我坐在马车上,弯腰拉开狗儿的裤管,狗儿不自在地动了动,看着他小腿上那些纵横交错的刮伤和划痕,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弄的?”我瞪他,随即想起刚刚他说的“坠崖后一直找,直到郭嘉将你和阿瞒带回府去”,不由得心里微微一紧,那个孩子轻飘飘一句带过的话,竟是折腾得他满身的伤痕。
    “笨死!”我抬手敲他的额,却舍不得用力,“一个人无依无靠,为什么不去风月楼找你娘蹭吃蹭喝?”
    “她死了。”狗儿小声地咕哝。
    “什么?”我没有听得真切。
    “她死了。”狗儿看向车外,淡淡开口,声音不像一个孩子,“吊死在城北的破屋里。”
    城北的破屋?就是那群乞丐住的屋子,狗儿他爹也曾住在那里。
    “什么时候?”握住狗儿冰冷的手,我放柔了声音,道。
    “阿瞒带兵杀了董国舅之后。”
    我将他拥进怀里,没有出声,明明和何宴年纪一般大小,他却瘦弱得很。
    “姐姐,你可知道阿瞒为什么有证据去杀董国舅么?”狗儿闷闷地开口。
    “和你娘有关?”轻拍他的肩,我问道。
    “十多年前,她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家中世代从商,家境殷实……”狗儿缓缓开口。
    “一次偶然的机会,那小姐遇见了董承,董承见色起意,偏偏那小姐不假辞色,一怒之下,董承便设计陷害,令她家破人亡,身陷青楼。”我叹气,“偏那小姐心气极高,沦入青楼依然傲骨铮铮,宁可将自己的处子之身交于一个乞儿,也不愿与狼为伍,可是如此?”
    我想起那一日回风所言,她说,“他为了得到我,不惜毁我至此,我却偏偏委身于一个再卑微不过的乞丐,就算是个最最低贱的妓女,也轮不到他来破处,这样,是不是最大的讽刺?”
    那个女子,当真傲骨铮铮。
    “姐姐你……”狗儿讶异地看着我。
    “猜的。”我苦笑。
    “董承还是很喜欢她,可是……那一日,她勾引了董承家的门房,被董承当场发现,董承大怒,将那门房一顿鞭挞,锁入了牢房。”狗儿低头,依然默默,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故事,“后来……董承被阿瞒杀了,她便吊死在了城门的那间破屋……”
    略略一想,不难将事情连贯起来,可是想通了,我却有些心寒。从一开始,郭嘉流连青楼,便也是为了接近回风吧。
    因为知道那一段前尘往事,所以授意回风去勾引那门房,故意引得董承大怒,门房受了鞭挞,自然怀恨,到时略施小计将那门房放出,那门房自然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董承的十八代祖宗都交代得详细。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曾跟郭嘉说过血诏的事,他们只是苦于没有一个借口下手,如此那门房便是活生生的人证,再好不过的借口。
    到时搜府、杀人皆是一气呵成的事。
    “狗儿,你能明白你娘的苦衷吧。”轻拍他的肩,我柔声开口。
    他没有吱声。
    “你娘是爱你爹的。”拥着他,我轻轻开口,“谁知道呢,也许在你娘被陷害,家道中落,最落魄的时候,是你爹救了她,许是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其中过程无人知晓,但我惟一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将他扶正,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你娘是爱你爹的,否则她在报仇之后不至去你爹曾住过的地方自尽,她宁可吊死在乞丐窝,也不愿死在风月楼那销金窟,所以……你一点也不低贱,你是你爹娘的骨血,他们一样爱你。”
    狗儿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我把娘和爹一起合葬在城北的荒地上了。”狗儿微微垂下眼帘。
    “好孩子。”我微笑,脑海里浮现了那一双与狗儿极其相似的眼睛,黑白分明,很漂亮,带了三分淡漠,三分倔强,三分孤傲,一分凄然。
    “吁!”马车突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停了下来,“糟糕,丞相大人追来了!”华英雄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我吓了一跳,忙掀开车帘,便见远远的一队人马疾驰而来,当中那一袭刺目的明紫让我没骨气地有些害怕。
    城门近在咫尺,华英雄狠狠挥鞭,那马儿吃了痛,长嘶一声,如离了弦的箭一般冲出了城门。
    出了许昌城了!我微微松了一口气,随即有些想笑,早知今日会如此狼狈地逃出许昌城,当初我还会救下阿瞒,还会留在丞相府吗?
    “小狼崽,我看你还是从了丞相大人吧,从此高床软枕,衣食无忧,岂不美哉?”车外,华英雄戏谑地笑道,那笑里带着轻喘,想来他也很紧张。
    我轻哼一声,“那般锦衣玉食你自己享受吧。”
    “姐姐,你不喜欢阿瞒么?”一旁,狗儿忽然低低地道。
    “谁会喜欢那只大狐狸!”我说得咬牙切齿。
    “真的?”狗儿瞪大眼睛看着我。
    “比珍珠还真!”
    狗儿竟是笑了起来,白白的牙齿衬着他脏兮兮的脸,仿佛得了糖的娃娃。
    “姐姐,我们弃车吧。”
    我愣了一下,随即细想,曹操便在身后,若是如此明目张胆地一路乘车而行,目标太大,早晚被他逮到,而且还会连累华英雄,倒不如像狗儿所说,弃车徒步而行,反而不易被发现。
    我点了点头,站起身,却不小心踩到裙边,身子一歪,便要跌倒,狗儿忙上前扶住我。
    撑着狗儿的手站直了身子,我低头看那碍事的长裙,咬牙从包里翻出瑞士刀,一把将那曳地的裙摆及膝割断,解放了双腿,随即复又抬手斜斜地将那衣袖划破,裁下累赘的大袖管至胳膊关节处,顿觉清爽许多。
    “狗儿,我们前面便下车。” 我回头看向狗儿,却见他神色有异,僵直着背影看向窗外,就是不看我,不由得奇怪,问道:“怎么了?”
    “姐姐……你的裙子这么短……”狗儿有些嗫嚅地开口。
    “哈哈,这有什么关系,快些准备下车了。”原来是个小古董,若在我那个时代,迷你裙都有呢,我笑着拉了狗儿道,“华英雄,停车。”
    “干吗?”听到我的声音,华英雄回头来掀车帘。
    狗儿却上前,一把死死扯住车帘,“等一下!”
    “狗儿你?”我有些奇怪地看着狗儿憋红了脸弯腰蹲下身,将刚刚被我割下的衣袍扯成条状,细细地绑在我的小腿上,像绑腿一般遮住了原本裸露的小腿,复又如法炮制将衣袖的部分缠在我的手臂上。
    “在干吗?”华英雄好奇地探头进来,随即“哗”地一声,“哇,好有现代感!狗儿,你很有服装设计的天分耶!”
    狗儿对于这个家伙忽然探头进来的做法不满,狠狠瞪他一眼,站起身,拉住我的手,“姐姐,我们走。”
    我却是有些怔怔地看着华英雄,“你刚刚说什么?现代感?服装设计?”这些词汇……出自这个时代的人之口未免太过怪异……
    华英雄眨了眨眼,一脸的困惑,“我说了什么?”
    我狐疑地盯着他看,试图看出一些端倪来。
    “看什么,还不走,想被丞相大人逮回去?”华英雄白我一眼。
    我回过神来,没有心思再探究他的来历,忙和狗儿一起下了车。
    “你们在这边等等,我先驾车引开他们,自己保重。”看了我一眼,华英雄随即又警惕地看了看身后,狠狠扬鞭,“驾!”
    马车继续前进,我忙拉了狗儿一起躲在城门下,淹没在人群里。
    不一会儿,一队人马便冲出了城门,向着马车的方向追赶,带起一片尘土飞扬。
    我望向那个骑在马上的明紫色身影,他薄唇紧抿,额前青筋跳动,只一瞬,便骑着马消失在我的视线外,直直地奔着那马车而去。
    他在生气,很生气,快要气疯了……
    我无声地咬了下唇,少一个替身拼图让他那么生气么?亦或者,他生气的是我在他大宴宾客时逃跑,拂了他的颜面?
    他从我面前经过时,明紫色的腰带上有一根细细的线断裂开来,有什么从他腰上掉下,无声地落入尘土之中。
    我缓缓上前,弯腰拾起,是玉佩,我赠他的廉价玉佩。低头,我轻轻拭去那玉佩上的尘土。
    “姐姐?”狗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将那玉佩收入怀中,我转身,笑眯眯地看向狗儿,豪迈地宣布:“我要一直往前走!”
    “姐姐去哪儿,我都跟着。”狗儿看着我,认真地道。
    出了许昌城,一路山明水秀,却也有饿殍无数,战争的痕迹随处可见。
    幸亏我从相府搜罗了不少珠宝,郭嘉又赠我许多路费,一路倒是吃喝不愁,快活无比。
    “狗儿,你说我们下一站去哪儿?”阳光充足的午后,窝在一堆干草里,我幸福地打着饱嗝,懒洋洋地道。
    狗儿侧头看我,明净漂亮的脸上漾着笑,“都听姐姐的。”
    不知为何,我竟听出一丝宠溺的味道,不满地皱眉看他,我撇嘴,拿出姐姐的淫威,呃,不,是权威!我拿出姐姐的权威,道:“昨天在市集上看到的那条裙子那么漂亮,你为什么不穿?”
    漂亮的眼睛看着我,狗儿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笑道:“女装太招摇,走路也不方便。”
    我扬了扬眉,勉强接受他的解释。
    笑眯眯地伸了个懒腰,我四仰八叉地倒在干草上,一只胳膊甚至压到了狗儿的身上。
    狗儿也不动,安安静静地任由我蹂躏。
    干草堆忽然颤动了一下,大概是马车过了一个缺口。
    “姑娘,你们要去哪儿,前面就要到徐州了。”拉草赶车的老汉扬声道。
    我仍是不动,闭着眼睛享受阳光照耀的感觉。
    进了城,我恋恋不舍地跳下了马车,那堆干草真是舒服……
    给了那老汉几枚钱币,我便兴冲冲地拉着狗儿开始逛街吃小吃。
    旅游啊,那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美事,如今真是四海逍遥啊!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儿吗?
    “狗儿,尝尝这个!”
    “嗯,好吃。”
    “狗儿狗儿,这个漂亮不?”
    “嗯,漂亮。”
    “你看那边……”
    “嗯。”
    一个笑眯眯的红衣女子满大街乱蹿,后面一个安静漂亮的小公子一路陪着,那红衣女子时不时回头说了什么,那漂亮的小公子便笑弯了眼睛。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街道笼上一层绚丽的色彩,路上的行人渐渐地少了起来。
    徐州街头,一个红衫女子拉着一个漂亮的少年直奔一家小酒馆。
    “狗儿,要吃什么?”笑眯眯的,我问道。
    狗儿乖巧地看着我,一副有姐万事足的可爱模样,“都可以。”
    我笑眯眯地抬手,拍了拍他的头,母性的光辉开始无限度滋长……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袁术死了,听说没有?”隔壁桌上,有几个人嘀嘀咕咕地议论。
    “是啊,听说是在刘大人那里吃了败战了!”
    “那种人,死不足惜。”
    “有刘大人那种爱民如子的大人,真乃我们徐州百姓之福啊!”
    四下一片附和之声。
    我竖起耳朵听了听,也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说的刘大人是谁?这种战火纷飞的年代,生灵涂炭,对于战争,人们无不是深恶痛绝,这般领兵打战的朝廷命官居然还能有如此之好的口碑,如果那人不是真正的清正廉明,那么城府之深,也着实令人胆寒。
    “姐姐,怎么了?”狗儿看着我,问道。
    “对面有客栈,今晚我们便住在那里吧。”吞下口中的食物,我指了指对面的一间小客栈,连日来旅途劳顿,风餐露宿,难得进了城,真想好好洗个澡,然后美美地睡一觉。
    狗儿点头,自然没有异议。
    只是……
    “姐姐,刚刚在南街看到的裙子好漂亮。”一直默默的狗儿忽然开口。
    我嘴角微微挑了挑,乐呵呵地看向狗儿,“狗儿喜欢?喜欢明天我带你去买下。”反正那钱原也不是我的,我只是慷他人之慨。
    狗儿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姐姐……”
    我笑了起来,不再装傻,知道他是看不惯我那一身奇奇怪怪的装束,还是那一日经过改良的红色短裙,狗儿亲手替我绑在小腿和手臂上的衣带也还在。
    天可怜见,习惯了穿牛仔裤大t恤的我,忽然间要穿那繁杂累赘的衣服,着实郁闷,前些日子倒也没觉得,那一日灵感突发,如今这身改良版的短裙实在舒服,而且万一遇险,逃跑也方便许多。
    想起这衣服,我便想起了华英雄,那个家伙实在太神秘了,究竟是何方神圣。
    用过晚膳,付完账,穿过街道,我拉着狗儿到对面的小客栈要了一个房间。
    “热水在屋内的小单间里备下了。”那店家收了钱,十分尽责地笑道。
    终于可以洗个热水澡了……
    一进房,我便迫不及待地关上房门,开始宽衣解带。
    “姐……姐姐……”狗儿有些结巴地后退一步,白皙的脸颊一片赤红。
    我大乐,“安啦,我没有裸奔的习惯。”说着,只着一身单衣,大笑着走到里面的小单间,一浸入水中,便觉通体舒畅。
    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侧目看了一眼挂在旁边那脏兮兮的单衣,实在没有穿上身的欲望。
    “狗儿!狗儿!”我直了嗓门大叫。
    “什么事!”狗儿急急地冲了进来,随即猛地在门口刹住了脚步,隔着一个帘子,有点紧张地问,“怎么了?”
    “我的衣服……”
    话音未落,门口伸进一只手,极其神奇地,我发现那手上拿着一套衣裙,“哇,狗儿,你什么时候买下的?”
    狗儿只笑不答。
    我撇了撇嘴,接过那衣裙,穿上,竟是下午的时候在南街看到的那条绯色的裙子,狡猾!什么时候悄悄买下的都不说,不用想,我那件改良式短裙一定被他毁尸灭迹了……
    穿上裙子,我神清气爽地走出房间,伸了个懒腰,找店家换了水给狗儿洗。
    在惊惧万分地拒绝了我替他搓背的建议后,狗儿忙不迭地冲进了单间。
    真是害羞的孩子。
    我大笑。
    低头看了看刚穿上的裙子,好奇心难平,我贼兮兮地站起身,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单间房,准备吓他一吓,讨回公道。
    猛地一掀帘子,我双手叉腰,准备欣赏美人惊慌失措的出浴镜头。
    孰知……惊是惊了……
    受到惊吓的……却不止狗儿……
    “啊!姐姐!”狗儿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
    然后……
    我傻眼。
    脸还是狗儿的脸,可是……
    胸部没有发育,我勉强可以接受,营养不良嘛,最近我已经开始给他恶补了,准备塑造一个丰乳肥臀的小美人……
    可是……
    我恶狠狠地盯着某一处,那是什么东东!那个该死的……是什么东东?!
    狗儿愣愣地看着我,顺着我的视线缓缓低头,随即脸上仿佛着了火一般,忙不迭地坐进水里,藏起不该让我看见的东西。
    那一瞬间,我幻灭了……美少女养成计划啊,泡汤了。
    “喂喂,抬头!”我敲了敲木桶。
    狗儿不动。
    我咬牙,将手伸进水里,从温热的洗澡水中拯救出快被自己闷死在水里的狗儿。
    漂亮的脸上红扑扑的一片,他的眼睛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看我。
    “你准备在水里泡到什么时候?”再度敲了敲木桶,我不耐烦地问道。
    “阿嚏!”回答我的是一个响亮的喷嚏。
    知他害羞,我摇头转身走出房间,“快擦干净出来。”
    狗儿……不是女孩?
    我脑袋出现暂时性的短路现象。
    静默半晌,狗儿磨磨蹭蹭的走到我面前站定,低头不语,墨色的长发尚在滴水。
    “你不能赶我走。”半晌,他开口,有些理直气壮地咬牙道,声音却带了一丝不意察觉的惶恐。
    我盯着他看,没有开口。
    “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他咬牙,低垂着头。
    顺手拿了布巾裹在他头上一阵猛擦,我替他将那一头尚在滴水的长发拭干,口中尚且碎碎念:“头发湿淋淋的自己也不擦,小心感冒发烧……自己擦!”扬手,我将布巾丢给他,道。
    他接过布巾,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回想这些日子他时不时的小别扭,我便忍俊不禁,原来他是守着男女有别的礼数呢。
    盯着他,左看看右看看,实在像个俊秀的小姑娘嘛,我摇头叹息,糗大了,男女都不辨啊我……
    面色一板,我轻咳一声,守着最后一丝姐姐的威严。
    “谁说要赶你走了?”我扬眉看着他。
    狗儿微愣,随即抬头看我,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笑了起来,抬手便赏他一个爆栗,“天天在胡思乱想什么!”说着,我重新接过布巾拭干他的头发。
    狗儿有些惴惴地看着我,“这样……也没关系吗?”
    我没有理会他,替他拭干了头发,累极转身倒头便睡。
    “姐姐……”身后,狗儿的声音似乎仍带了一些惶惶不安。
    我翻个身,抬起胳膊压在他肩上,便当他是人形抱枕,一手勾了下来。
    “姐姐……”好不容易恢复的脸色一下子又充了血。
    我没有睁开眼睛,只是隐隐有些想笑,“放心,我吃不了你,睡吧,只一张床,难道你想睡地上?受了寒我可没有钱替你看病抓药,我也没有闲钱再要一间房,将就一下吧。”
    狗儿咬着嘴唇,不自在地动了一下,不再言语。
    抱着那个瘦弱的孩子,我心里微微有些发酸,他那样小心翼翼,甚至于不敢强调自己的性别,只是因为怕我不要他吗?
    傻孩子。
    “放心,姐姐永远都不会丢下你。”微微将他拥紧,我闭着眼睛轻声呢喃,“保证。”
    狗儿的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了下来,暖暖地靠着我。
    半晌,耳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我缓缓睁开眼,看到狗儿已沉沉睡去,嘴角竟是犹带着笑意,心下微微一暖,也闭眼睡去。
    第二日清晨,我坐在靠街的窗边,一边享用客栈的早膳,一边望着窗外。
    狗儿静静地坐在对面。
    “多吃点!”随手将一个散着热气的馒头推到他面前,我说道。
    狗儿摇头,“我饱了。”
    我收回望着窗外的眼睛,瞪向狗儿,“你才吃了多少?知道为什么我会将你当成是女娃?就因为你身无三两肉!你要是壮实一点,我会认错吗?”瞪着他,我指控。
    狗儿忙不迭地拿起馒头,在我满意的眼光下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屑都没有剩下。
    我笑眯眯地点头,指尖轻敲着桌面,“姐姐要将你养得壮壮的,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再给你娶个如花美娇娘”,一边打着如意算盘,我一边幻想着自己喝媳妇茶的美妙场景。
    美少女养成计划泡汤,我决定重制美少年养成计划……
    “我只要姐姐。”狗儿理所当然地开口。
    我笑,探着身子越过桌面去敲他的头,他也不躲,由着我敲。
    “哪能一辈子跟着姐姐,以后……你会遇见自己喜欢的女子……然后成亲……”我笑眯眯地循循善诱,随即脸色一变,“当然,不能娶了老婆忘了姐姐,要给我零花钱!要替我养老!”
    狗儿看着我,漂亮的黑色瞳仁里映出我笑眯眯的模样,他点头,“我会养姐姐一辈子。”
    我极为满意,算这小子有良心。
    正说着,窗外忽然热闹起来。
    我侧身去看热闹,却见着一个作将军打扮的男子远远地驰马而来,速度极快,一路撞翻了好些摊位,人群立刻乱了起来,纷纷退向街道两旁,唯恐避之不及。
    我微微凝眉,看向那个将军模样的男子,竟有些面熟,我在哪里见过?细细想了半天,一时却也想不起来。
    “那是谁啊?”一旁有人窃窃私语,客栈酒馆惟一的好处便是,可以有无尽的小道消息。
    “是车骑将军车胄,看他如此慌忙,估计是有急事。”
    “刘大人一早出城去了,会有何大事?”一旁有人撇嘴,不以为然。
    “刘大人是谁啊?”我转过头询问,一脸好事之徒的模样。
    “刘大人你都不知道?”
    我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好熟悉的对白,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穿越那日在广场初闻安若的名字时,便有这样的对白,好奇怪,这个世界上非得有一种人是谁都必须认识的吗?
    虽然腹诽颇多,但我仍然是急于求解的模样。
    “刘备刘大人啊,乃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 那人一脸神秘兮兮的。
    后面那堆象征宗派地位的名词我没有听清楚,独独明白此处的刘大人竟是刘备!
    有些神不守舍地用了早膳,我总觉得心神不宁,上楼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我终于记起为何对刚刚那个骑马的将军感觉如此面熟了……我在曹操的军营见过他!他是曹操的人!
    当日少帝与董承谋刺曹操失败,刘备也算一份,如今曹操刘备势成水火,那个将军明明是曹营的人,却在刘备驻守的徐州之内……
    又是一团乱麻!我不愿跟历史沾上一点瓜葛,天呐,我哪儿不好去,为何要来徐州,偏又撞了刀口!不成,今晚必须得出城,否则天知道又会惹上什么乱子。
    我可不希望被曹操发现行踪,又被逮回去关在华丽的丞相府当拼图金丝雀。
    速速回房整理行装,我拉了狗儿便要出城。
    到城门口的时候,才发现竟然连一个行人都没有,四周安静得近乎于诡异。
    光天化日之下,我蹑手蹑脚拉着狗儿鬼鬼祟祟地便要溜出城门。
    “这位姑娘欲往何处去?”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然后一柄寒光闪闪的大刀便横在我面前。
    见鬼了?刚刚明明一个人都没有……
    我战战兢兢地转身,收起鬼鬼祟祟的德性,看向那个骑在马上的将军,随即忙不迭地低头。
    车骑将军车胄?!曹营的人!
    悄悄扫视了一下城门四周,我目瞪口呆地发现躲在暗处的侍卫多得令人咋舌,布了如此之多的暗哨,守备如此之森严,他们在预谋什么?
    狗儿一下子将我拉在身后,仰头戒备地看着那将军,“我和姐姐要出城。”
    “今日封锁城门,你们明日再出城罢。”那将军道。
    “好。”我忙拉住狗儿,转身匆匆便要回城。
    “慢着!”身后,那将军忽然开口呵斥。
    我心脏漏跳一拍,正欲逃跑,却忽然发现一旁的守卫开始蠢蠢欲动,忙抑制住拔腿狂奔的念头,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这位姑娘好生面熟,我们是否见过?”跳下马,车胄走到我们面前,疑惑地看着我。
    我低头,心里懊恼万分,“我们这些贱民哪会认识将军这般贵人呐……”几乎将脑袋垂下地,我一脸的卑微,唯唯诺诺诚惶诚恐地低声道。
    狗儿紧紧握着我的手,掌心渗出汗来。
    “裴姑娘。”盯了我许久,车胄忽然开口。
    我惊了一惊,却仍是低着头没有动,怕他在试探我。
    “相爷正找您呢。”他看着我,说道。
    “将军,你莫不是认错人了?”怀着侥幸的心理,我坚决不愿自投罗网。
    只听得耳边一阵沙沙作响,车胄道,“您看。”
    我硬着头皮抬头,随即张大嘴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画像,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连左耳耳廓上那一粒小小的朱砂痣都没有遗漏。
    “相爷亲笔所画,您认为在下有可能认错吗?”车胄看着我,抱拳道:“相爷已将此画像遍发各州,寻得裴姑娘者,重赏,即使姑娘出得了徐州城,也一样会被送到相爷面前。”
    我嘴角抽搐数下,暗暗嘀咕,曹操,算你狠!
    “保护好裴姑娘!”回头,车胄下令,随即看向我,“裴姑娘,在下有军务在身,先委屈姑娘了。”
    有几名侍卫上前,将我带至一旁的城楼内。
    狗儿微微动了动,我忙握紧他的手,不让他惹事。
    “姐姐……”狗儿皱眉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看向站在门外的侍卫。
    “不知将军在此所为何事?”我上前试探地问道。
    那侍卫守在门口,如柱子一般,一声也不吭。
    我咬牙切齿地坐回原位。
    城门口一直未有动静,天色一分一分暗下来。
    其间,那车胄倒也没有忘了命人送膳食来,菜色倒也精致,想来也不敢怠慢我。
    入夜,城门边仍是一片安静。
    三更时分,城门外忽然有喧哗之声。
    “我乃曹丞相营下张文远!请开城门!”城楼下,有一队兵马在城边叫门。
    我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城下的兵马,夜色下,根本看不清来人是谁。
    不一会儿,车胄也登上城楼来,犹豫再三,命人喊话,“天色已晚,城门已锁,明日再进城不迟!”
    “刘备兵马尚在附近,请将军速速开城门!若有损伤,恐将军难以向丞相大人交代!”来人大喊。
    车胄来回走了几圈,犹疑不定。
    “快快开门!”城门外一片喊叫之声。
    车胄咬牙,回头吩咐,“好好保护裴姑娘!”语毕,便下了城楼台,引一千兵马出城相迎。
    我站起身,望着楼下热闹起来,众人皆手持火把,大开城门。
    “不是伏击刘备么?相爷怎么派了张大人来?”一旁,有人不解地窃窃私语。
    我好奇至极,挨上前,“发生什么事了?”
    “圣上拨下兵马命刘备截击逆贼袁术,今袁术已除,刘备却私自留下兵马屯于徐州,欺君罔上,今日刘备出城招民,我等奉丞相大人之命,布下人马,伏于城边,只待刘备回城,便将他斩于城下。”
    我坐回原位,心下暗自思量,原是如此兴师动众是为了斩杀刘备。
    心下却是放松许多,那刘备又岂是短命之人,看楼下那阵势,分明是刘备那家伙扮猪吃老虎,下了个套子等着车胄往里钻。
    我拂了拂裙上的灰,安心地坐下。
    “姐姐,我们要不要趁乱离开?”狗儿挨着我,悄悄道。
    我赞许地向他眨了眨眼睛,我们只管安心坐等刘备杀回城来,反歼车胄,然后,我们便可溜之大吉矣!
    坐山观虎斗。
    “文远何在?”车胄策马上了吊桥,大喊。
    哪里有什么文远?
    火光之间,只见一个男子手提青龙偃月刀,自吊桥的那一端纵马直迎了上来,冷峻的容颜带着肃杀之意。
    “关羽?!”车胄看清来人,大惊,折马便欲返回。
    关羽提刀上前,只几个回合,便将车胄斩于马下。
    我看着他手起刀落,一刀砍下车胄的头颅,暗黑的血自那断颈之上喷薄而出……
    我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以俯视的姿态看着城下那些如蝼蚁一般的生命,转瞬之间消逝,血与火的气味混合着扑鼻而来,空气里弥漫起一股刺鼻而奇异的味道。
    “反贼已灭,降者免罪!”提着头颅,关羽冷冷扬声大呼。
    一旁看守的侍卫早已魂不附体,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狗儿,我们走吧。”淡淡地,我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慌张。
    狗儿握着我的手微微一紧,我冰凉的掌心感觉到了一丝温度。
    苍白的唇角微微咧开一丝笑意,我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连半步也挪不动。
    “姐姐,没事了。”牵着我的手,狗儿带着我一步步下了楼城。
    小心地跨过那遍地的尸身,我们自人群之中遁逃。
    “裴姑娘。”一个温温的声音冷不丁自身后传来,“好久不见。”
    我转身,看见一双平凡无奇,却又气势逼人的眸子。
    遍地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遍地都是粘稠的血液,可是那个男子,双手负在背后,站在那堆残骸之间,那般闲庭信步,云淡风轻,仿佛只在自家后院散步一般。
    “好久不见,刘大人。”我笑眯眯地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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