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你去找他吧。”小舟说,“我也看得出来你还是很爱他。”
    “你受的了?你的胳膊还断着呢。”
    “我的胳膊断了是因为我看见你父母就会想起我小时候的事,那都是我自己的问题,跟你有和我现在的关系有什么关系?”小舟突然就生气了,“我又不是没有你就活不好。”
    “那你回去以后有什么打算?以后呢?有什么打算?”夏末还是问他,一副臭脸,小舟第一次觉得愿意负责任的人这么讨厌,比那些因为逃避责任而缩着脑袋的人还讨厌。
    地球用不用你去拯救?宇宙用不用你去拯救?山里边的娃娃鱼用不用你去拯救?
    “没什么打算。”他气得冷冰冰地说,“我也不愿意给你做小跟班,围着你转,太累了。”
    “那你喜欢那位围着你转的?谁啊?何唯?”
    小舟猛地转过头瞪着夏末。
    夏末的脸上全是后悔的神情,“我说过头了,对不起。”
    “无所谓。”小舟绷起来心又放软了,他从来也不想跟夏末这么说话的,不知道怎么会说的两个人都起了火气。“你就是心里面恨我了,是吗?”
    “恨你?”
    “我可以再说几遍对不起。”小舟说,“你就不要生气了,就当小孩子不懂事好吗?不值得跟我生气。我自己也想过许多遍这件事了,我知道是我的错,我诚心诚意地觉得对不起你……你们。”
    “恨你倒谈不上。”夏末说,说到这里手机的微信又响了。他突然烦躁起来,重新发动汽车转弯上了另外一条路,“我要在下一个出口出去。”
    “外面是哪?”小舟错愕地问他。
    “不知道。”
    小舟无语了,“你要……”他吞咽了一下,“你打算往回走了吗?”
    第81章
    他们没有调头重新进入高速公路往回走,夏末直接把车驶离了高速公路,进入了市区。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小舟从来没来过这里,他们距离本来的目的地还有一半的路程。
    在市区里走了一会,小舟才鼓足勇气问夏末,“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不为什么。”夏末烦躁地说,“心烦,天黑,不适合开车。”
    答案在意料之外,仔细想想这就是夏末的作风。小舟又看了夏末一眼,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能讨厌得起来的地方,结果还是一无所获,索性还是承认自己确实很喜欢他。很爱他——小舟转头去看窗外的时候在心里纠正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很爱他,也许从再次看见他的那个时候起,一切就都不太对了。反过来问问自己的心,也没有因为他现在翻脸就变的不爱他,可能自己真的在爱着他这个人,而不是因为他对自己很好,他对自己很重要,所以才产生好感。这么想一想他反倒平静了,望着窗外城市的灯光,街边的广告牌,对这里并不觉得陌生。说真的,中国的城市都是同一张面孔,本来也没有哪个陌生的城市会真正让人觉得陌生。
    “他对你很好,是吗?”小舟突然问道。
    夏末握着方向盘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他也挺聪明的是吗?我觉得你喜欢聪明人。”小舟说得笑了一下,“我也挺聪明的。我跟他有点像。”
    “不像。”夏末生硬地说。
    小舟畏缩了一下,犹豫着又开口,“你那么爱他,吓了我一跳。”
    “我那么爱他……”夏末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怎么看出来的?”
    “跟你对梁澜比较出来的。”小舟小心地说,尽量显得自己不存在,他不想再让夏末生气了,以免他再说出什么自己承受不了的话。
    夏末没说什么。
    “你不要再跟我生气了,如果是现在发生那种情况我肯定不会那么做,我那时候实在不懂事。而且他也很爱你,你也不要再跟他生气了。”小舟觉得自己有点说不下去了,虽然觉得说的也都是实话,可是话虽然是自己说出来的,自己却承受不了。他想起杜文鹏,觉得引用他的话会轻松一些。“杜大夫跟我说的话也是这个意思,希望你原谅他。他说他……一直都在后悔,没有遇到像你一样的人,也没法跟哪个女人结婚,总之还是很爱你的意思吧。我觉得他也确实是……确实很爱你,你不理他……他好像很难受……眼睛都红了。如果你原谅他了,可能你们两个都会比较高兴。”
    “杜文鹏跟你说得这么细,他喝多了吧。”夏末说。
    小舟心里一阵不自在,觉得自己也许又说多了。
    “你现在肯定也不好受吧?”夏末突然说。
    小舟紧张了起来,觉得夏末终于要安慰自己一下了,可是又觉得这话不对味,所以就没有接这句话,免得自取其辱。
    “我的意思是说,”夏末看了他一眼,自己解释道,“咱们两个毕竟也是恋爱关系,虽然没开始几天。”
    没开始几天……小舟突然想笑了,但是仔细想想,又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只不过如果这句话是结束语的话,结束的太潦草了。他好歹,是想要一点安慰和劝哄的。大概是夏末真的很生气,跟付遥之间不是完全的和好,对他小时候干的好事又耿耿于怀,所以两下里心烦意乱,不能像平时那么周到。又或者平时那么周到是因为没有遇到付遥这么让他心烦意乱的人,那自己就真不够分量了。
    “你确实……对我不太好。”小舟勉强自己说道,把事实又降低了一点重量,但是概括的也很准确。接着又给自己加了点希望,“等你心情好点以后,你会对我好一点的。”
    他看着窗外偷偷地调整着呼吸,期望着夏末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接受了?”
    “我能理解生活总是会有想象不到的变化。我能接受。”他说。
    从那以后夏末不再说话,他们的车开进了酒店的停车场,很有名的一家酒店,楼很漂亮,大厅也气派。夏末跟他要了身份证,他靠在柜台上看着夏末神态自若地只订了一个房间,丝毫也不在乎服务生会怎么看待两个在大年初二出来住酒店的年轻男人。既不额外张扬又毫不避讳同性恋情,能被夏末看作情人的人应该很幸福,付遥真的是被宠坏了。接着他就想起在面馆的饭桌边夏末对人家说他是男朋友时的那阵短暂的幸福。他打消了自己的回忆图景,分析到也许因为夏末是这样的人,反而会给付遥很大的压力。人家……毕竟是有家人亲戚的,不像他这种无根无源的人这样顾虑少。
    他跟在夏末身后走过一楼的楼廊,走进电梯,在电梯里也站在夏末的身后。他们从电梯的雕花镜面门上对视了一眼,他的视线掠过夏末看着他的眼睛,掠过夏末的白色衬衫,掠过夏末那两条长腿,脚上的布洛克皮鞋,一直落到地毯上。
    他跟着夏末走出电梯,跟着夏末进了房门,看着夏末放下手里拎着的旅行袋,平常的就像回到了家,他需要拼命克制自己才能保证自己不要扑到夏末的背上紧紧地抱着他哀求他。
    求你爱我吧,求求你要我吧——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
    夏末走过门厅走到屋里去了,他跟上去,“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脱口而出,看见夏末转过身来看他,那神态是允许他发问的。
    “我……”他赶紧说,结果一张嘴就咬住了舌头,只得平静了一会重新恢复语言能力,这个时候他也就只能问出一句话来了,“他比我更爱你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夏末好像被他的问题惊呆了,他看着夏末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于是就又催促着问了一遍。
    夏末的眼睛里有一丝哀伤,他就知道答案不会好听。“我是觉得他更爱我。”
    愤怒化为火焰烧空了他的胸口,他从来也没有觉得这么受伤过,眼泪夺眶而出,他禁不住朝夏末大喊,“偏心!是因为你更爱他,你才觉得他更爱你!”
    他崩溃了,夏末怎么能这样想,在眼泪造成的模糊视线里他看见夏末向他的脸伸出手来,他把夏末的手打开,“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和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夏末还是扯住了他的手腕,他被搂过去,想到这意味着那些旧日的温情还是带着余温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接着他又想到生活就要再一次发生改变了,那股看不见的洪流又一次奔腾而下,而他也只能接受。他安静了下来,接受了夏末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手掌捂在他的脸上给他抹眼泪,只是夏末搂他搂得太紧了,一直不停地拍着他安慰,不像这一整个下午对待他的态度,他搂着夏末的腰,暗暗地拽着夏末的衬衫,他真的不想撒手。
    夏末搂着他往后退,最后带着他往后一倾,夏末是要坐在床上,他没料到这个变化,重心不稳差点摔在夏末的身上,夏末又搂住了他。“你说什么?”他听不清夏末嘟囔的一句话。
    “我说小朋友被逗急了。”夏末亲在他的脸上。
    他猛地推开夏末,一时之间还不能作出任何其他的反应。
    夏末并不是在嘲笑他,也不是恶作剧之后的轻松,他看着他,并不比他轻松。夏末眼里的东西太多了,他也不能够明白。更不能明白夏末到底想要怎么样?
    夏末好像能看懂他,但是有些窘迫,好想是在降低自尊心。“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这句话是夏末说的,一时之间他怒火中烧还以为夏末在故意模仿他说话的语气就为了耍弄他,但是听下去发现这句话是夏末自己的话。“为什么只要出点事情你就可以离开我?以前那些事情也就算了,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可是今天这件事……你为什么要疏远我?因为我以前的男朋友来找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你在说什么以前的男朋友,那是你……”小舟反驳道,惊骇地听见夏末这么说起付遥。
    “我什么?”夏末打断了他的话,平静地望着他,“快要十一年还是十二年前的我的男朋友,你听见定语有多长了吗?快有时间那么长了。我现在跟你是一家人的,以前的情人找上来,你好歹就算是生个气也好啊?结果你是怎么对我的?只要我给你做哥哥对你来说就够了,我跟谁在一起对你来说都无所谓是吗?”
    小舟惊呆了。
    没有回答,夏末又摇了摇头,“结果你看起来不但一点都不在乎,而且还坐在湖边无所谓地吃了一堆水果。”
    我天呐,小舟咬住了嘴唇,瞪着夏末。
    “你觉得你今天看到的我的同学,会不会有哪怕一个人觉察到我们是恋人关系?”夏末说着说着突然诡异地笑了,“还有人要给你介绍女朋友呢,你去看看吧。”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都沉默了下去,过了好一阵子小舟才说话,带着深深的不服气。
    “他知道是我。”小舟不情愿地低声说。
    “他能猜出来是你,也是因为我跟他说过我现在的男朋友比我小九岁。”夏末说道。
    “你跟他最近见过面?”小舟心里又是一惊。
    “你现在才开始表现的像是在乎了,是在敷衍我,还是故意嘲讽我?”夏末状若平静地问道,眼睛盯着小舟。
    小舟不痛快地缩了一下。
    “我想会有今天这件事,可能是我上次见他的时候,跟他的说话让他误会了。”夏末说,“我跟他说,我现在的男朋友没有他当年那么爱我,他只不过是需要我。”
    现在这句话跟刚才那句比起来更像是一把钝得不能再钝的刀在小舟的心里磨,他的眼泪又涌出来,他咽了下去,“你确实不能这么说我。”
    夏末沉默了,他抬起头看见夏末也正在望着他,眼底深得很。他们对视着,小舟盯着他,一直到他输了,再也坚持不住那种僵硬的视线,他伸出手来抚摸小舟的面颊,补上亲吻。
    “我只是表现不出来,”小舟低声说,“如果你是为了这个跟我生气的话,我真的只是表现不出来,不是说我不难过,也不是说我受的了。你觉得狗能听懂猫叫吗?你觉得猫能听懂鸭子叫吗?你觉得鸭子能知道一只蚯蚓难不难受吗?”
    夏末搂着他,把他的嘴捂上了。
    “别说了,”夏末的嗓子哑了,突然变的难受起来,“好了,好了,这些话都出来了就是我的错了。”
    “再说你看见他就变的很奇怪,你不要不承认!”小舟挣开他,缓过一口气来立刻说道。“你还是在乎他,你就是看见他了心情就变坏,变坏以后你就把脾气发在我身上。你总是这样虐待我,你上次生气了就不理我,不理我又不承认不理我。你这次也是这样,你生气就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又不承认不要我,让我自己在一边承认错误,我只能去猜你想听什么话,说来说去你就更生气了。就好像你养一只狗,狗扑上来跟你玩,你就踹开,踹开你还摸摸它!就算是狗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如果是狗咬坏什么了,你好歹拿来给狗看一眼……”
    夏末一把又把他的嘴捂上了,两个人对视着,小舟的黑眼睛因为怨念显得更黑了,夏末禁不住笑了,又咬住嘴唇好像在把什么苦涩的东西咽下去。过了一会他说,“我以为咱们是对等的,你也可能不要我,可是你觉得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蚯蚓就是狗。我不喜欢这样,你这样说我心里就会很难过,而且如果有一天你忽然意识到你自己其实不是蚯蚓也不是狗,你就会意识到离开我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舟听进去了,安静了一不再挣扎,夏末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几乎都合在一起了,他惊讶道,“你困了?”
    小舟猛地张开眼睛,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夏末,夏末禁不住真的笑了。他松开手,小舟往后挪了挪从他怀里挣出来,坐在床上显得有点安静。夏末轻轻地碰了碰他,他伸出手来握住了夏末的手,夏末摸着他的手指,低声说道,“那些过去的事情不会完全消失,看着他难受我也会不舒服,但是你就坐在另一边,我又担心你会多想。我不敢肯定你八岁的时候会完全不知道我跟他的关系,我担心你记着他,你的记忆力一向都好的惊人。谁知道后来我回过神来发现你什么都不在乎,在旁边吃饭吃的还挺多。”
    “你说我是饭桶吗?”
    夏末被逗笑了,又往小舟身边凑近了一些,重新挨着他坐。“我跟他走开你也不在乎。不过我确实想好好跟他谈一谈,可是等我后来找到你的时候,你又在无所谓地吃东西。那个金桔有那么好吃吗?后来你竟然招来个小孩一起吃,你们两个的小午茶开心吗?”
    “你嫉妒那小孩?”
    “她长那么丑……嫉妒金桔吧。”夏末说。
    他突然又看了小舟一眼,思索着说道,“你是不是每次紧张的时候都喜欢吃东西啊?”
    小舟躲开了他的视线,盯着自己裤子上的格子。
    “哦,是这样。”夏末自己应了自己一声,好像一个人完成两个人的对话也挺满意。他向后仰倒在大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带,“但你这么会觉得我是他的呢?从那以后你就在跟我保持距离,好像生怕他觉得你沾了他的东西。我爱你,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吗?我是飞机上的杂志吗?你看完了别人要看你就慷慨地让给人家了?”
    “你的比喻也比我说的好不了多少。”小舟说,他低了一会头,然后也觉得累了,就把鞋子踢开,缩到床上去看着躺着的夏末。
    “你觉得我很爱他,”夏末喃喃地说,“通过跟我对梁澜的态度比较出来的——这就是你跟我说的。那我对你的又算什么呢?”
    “我以为你因为他在生我的气。”小舟说,“我以为你因为他恨我。”
    “我?因为他?恨你?”夏末皱着眉头从床上抬起头来,看着小舟,“气死我了,我在高速上就想问你我恨你的理由是什么呢?”
    小舟踌躇着,他想先回忆一遍所有的事情,想知道他跟夏末是从哪里开始对不上盘的。“我撒谎那件事。”
    “因为你八岁的时候撒个谎?”夏末叹了口气,“我们就把自己的问题怪在一个八岁小孩的头上?”
    “可是那天如果你们见面了,后来就会不一样了。我只要想到你们那天如果见面了,你就不会难受那么多年,我就很难过。可能这条因果链就不一样了,你们一直很相爱,你们一直都会在一起,虽然我就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但是对你来说也不算什么坏事。我小时候一直都想做个好小孩,我就说过那么一次谎话,结果就像遭到报应一样,伤害的人偏偏就是你。”
    夏末心疼地看着小舟,伸手过来扯他过去,“你一直都是个好小孩。”
    小舟不肯过去,“我不是小孩。”
    他只好松手,自己叹了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你们之间的事吗?”小舟谨慎地问道。
    “我跟他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记住,值得讲给别人听的事了。”夏末说,“我给你讲的是一个电影的情节,那是很多年以前的电影了,我那时候还在中学。有一次我跟学校的几个同学去外地参加物理竞赛,回家的路上有个女生……好像就是文玉吧,抱着笔记本在看一个电影。在我当时看起来,那是个非常无聊的爱情文艺片,可是我一路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文玉哭着看到了结局。我觉得挺好奇的,就看了结局的那几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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