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小伙计心里头直嘀咕,也不敢多问,一头雾水跟在崔老道身后进了八珍楼。爷儿俩上二楼找了一个雅间落座。此时吃饭尚早,先来了一坛上等的杏花村,一十九个压桌碟:四冷荤、四干鲜、四蜜饯、三个甜碗四点心,闭上门喝酒叙话。
    小伙计一瞧,这崔老道可真敢点,这得花多少钱,往后不过了?他把宝灯往崔老道面前一放:“道长,乌金山宝灯我给您取回来了,这盏灯有什么用?”
    灯是小伙计千辛万苦带下山的,崔老道也不好隐瞒,将他从镇海龙王庙下放走百眼金睛怪之事讲了一遍。小伙计听得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这才明白崔老道想借乌金山宝灯降妖。可这不起眼儿的小红灯笼会有那么厉害?
    崔老道对小伙计说:“世间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天之下地之上,有三盏灯万年不灭,头一盏是佛前灯,乃佛家至宝,能照十方世界;二一盏是幽冥灯,摆在森罗殿前,辨万鬼善恶;三一盏便是眼前这个宝灯,称为照妖灯,无论何方鬼怪,使此灯一照必见端倪。镇海龙王庙下的鬼怪躲在太原城中,有了乌金山照妖灯,不怕找不出它的踪迹。而后这宝灯还是你的,保准让你下半辈子锦衣玉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小伙计惊诧之余问崔老道:“太原城人山人海,咱们提上宝灯挨个儿去照,那要照到几时?再者说,咱提着灯逮谁往谁脸上照,赶上脾气不好的,不得挨打吗?”
    崔老道哈哈一笑:“且放宽心,不用咱们动手,今天掏钱请客吃饭的这位就替咱们办了。”
    小伙计不知崔老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看天色将晚,也不见掏钱请客的人来,不免坐立不安。万一没人请客,他们爷儿俩又掏不出钱,那不得让伙计们一通胖揍?崔老道让他坐住了,自己提上小红灯笼,出去溜达了一圈。过了一会儿,有个跑堂的过来请小伙计:“小爷,刚才那位道长让我请您到旁边的雅间。”
    小伙计莫名其妙,崔道爷不说吃饭吗,怎么还换地方了?无奈只好站起身来,跟跑堂的一前一后进了旁边的雅间。等到了屋里一看,这个雅间太阔了,当中间一大张八仙桌子,围坐了这么五六位。小伙计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儿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这五六个人,当时就想跪下磕一个。怎么呢?太有头有脸了,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都是太原城各大饭庄子的东家。如若把城中的大饭庄子排个名次,前几位一个不落,个个都在其中。崔老道一脸得意,坐在上座,招手让小伙计过去。小伙计都看傻了,脑中一片空白,哆哆嗦嗦在崔老道旁边坐下,屁股欠着一半不敢坐实了,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好,大气儿也不敢喘上一口。
    崔老道无非一个在关帝庙前卖卦的,为什么成了太原城这些大东家的座上宾?原来崔老道也没闲着,一直在想乌金山宝灯到手之后该怎么用,如何找出躲在城中的鬼怪,结果还真让他听说了一个消息。太原城每年正月十五都有灯会,通宵不禁,那一天全城的军民人等都出来逛灯,沿街支起灯棚、扎起灯栅、悬灯结彩、巧样烟火。城中的这些买卖家、各个帮派行会,到了那天要去赛花灯。大买卖做大灯,小买卖做小灯,争相斗富,谁家的灯最好,那就露了大脸出了大名,可以挂在太原城的城头之上,让全城的军民观赏,这一年的买卖也会兴旺红火。
    说起太原城正月十五的灯会,那可是千百年来的传统。相传当年有人得罪了王母娘娘,天庭派遣赵无忌推了一车五斗火下界烧毁太原城。菩萨不忍见生灵涂炭,便让城中百姓点起灯笼,从天上往下一看恰似一片火海,借此将这件事对付过去了,此后才有了灯会的习俗。老百姓家的灯还好说,无非邻里之间相互攀比,斗个得意,图个热闹。富户商家的灯可不能对付,一进腊月就得开始准备,只怕耽误了被别家比下去。以前各行各业皆有行会,比如当行的行会,专管太原城的大小当铺;镖行专管大小镖局子;其他的什么粮行、票号、药行、绸缎庄都有行会,连要饭的叫花子也有花子头儿。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灯会这一天,各大行会皆出花车,上挂各式彩灯,那叫一个五光十色、争奇斗艳,再长两只眼也看不过来。行会所辖的买卖家有钱的出钱,有手艺的出手艺,钱多的多出,钱少的少出,连手艺都没有的,就出把子力气,只为在当天挣一分脸面。崔老道此番在八珍楼显宝,正是借各大行会比灯的机会,在太原城中降妖捉怪!
    第七章 大闹太原城(下)
    1
    崔老道在太原城关帝庙前摇签卖卦,这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所见之人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他的耳朵又长,探听到勤行商会的会首和几位理事,天天在八珍楼商议灯会之事。勤行就是干饭庄子的,意思是说干这一行的眼勤手勤、嘴勤。太原城大大小小的饭馆多如牛毛,上至八珍楼这样的大酒楼,下至卖刀削面的小馆子,以及摆摊儿卖小吃的,全都是勤行。行会的会首正是八珍楼的东家,论势力、论财力,比哪一行也不在以下,却从没在灯会上露过脸,这么多年来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崔老道见小伙计从乌金山取了宝灯回来,当时计上心来,带小伙计前往八珍楼献灯。
    会首等人刚才正在商议,如何在元宵节灯会上扬眉吐气,今年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别人抢了风头,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半天,也没个像样的主意。便在此时,崔老道手提一盏小红灯笼推门而入。大老板们正跟这儿挠头呢,一瞧怎么进来个老道?却待开口询问,崔老道抢先说:“各位,且听贫道一言,正月十五满城花灯,可都比不了贫道手上的宝灯!”众人见崔老道手提的红纱灯笼太寒碜了,当中一点火头还没指甲盖大,搁在屋里也不显亮,扔在路边都没人会捡,好意思说是宝灯?众人心里有气,这个跑江湖的贼道人分明是想招摇撞骗,谁让他进来的?怎么还不赶出去?
    崔老道“嘿嘿”一笑,不慌不忙上前两步,一只手提灯,另一只手握住灯笼中的玉盏轻轻一转。可了不得了,就这么一下,灯中放出华光瑞彩,宝气冲得人睁不开眼。在座全是太原城中的大财东,不说富可敌国,个顶个腰缠万贯是不假,家里头什么没有?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此时见了崔老道的宝灯,却一个个张大了嘴,哈喇子流下半尺多长。崔老道见好就收,用手一扶玉盏,宝气旋即收敛,再看还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小灯笼。几位老板一对眼神儿,忙把崔老道请到上座,连拍带捧,生怕他将宝灯给了别人。
    崔老道说:“几位东家,宝灯并非老道我的,你们想借此灯,还得问问隔壁那位小爷。”这才吩咐跑堂的,去把隔壁雅间的小伙计带过来。
    小伙计哪见过这等阵势,战战兢兢坐在下首,屁股搭在椅子边上,一动也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崔老道却泰然自若:“宝灯摆在这八珍楼,没腿儿它不会跑,没翅膀也不会飞。各位何必心急,不妨边吃边聊,好好商量商量,如何在正月十五的灯会上夺魁。”
    八珍楼的东家忙说:“对对对,道长和这位小兄弟贵足踏贱地,来到这八珍楼,我等实乃三生有幸。咱这买卖别的不成,吃的喝的倒还说得过去,但不知您二位得意什么,尽管敞开了点,都是我做东。如若能把这宝灯借给我们一用,打今儿起,只要您二位赏脸来吃饭,吃多少都算我的。”
    堂堂一位会首、八珍楼的东家,为了正月十五赛花灯,那真是下了血本,舍出脸来恳求崔老道和小伙计,皆因当地有位督军,统领一省兵马、手握生杀大权,虽说此人戎马半生、杀人如麻,在家却是个大孝子。督军的老娘最爱看花灯,一到元宵节灯会,督军必定陪老太太出来看灯。谁家的花灯超群绝伦拔得头筹,挂在城头之上,让老太太喜欢了、高兴了,督军哪怕只是问上一句,此后这一行的人在山西地面上,那就算是齐脚面的水——平蹚了。头几年是票号、粮行这些大行会出了风头,督军一高兴,广开方便之门,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走在路上更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勤行的人早就眼红了,正在发愁今年怎么办,崔老道手提宝灯送上门来,当真是及时雨,能不把这二位打点好了吗?
    崔老道见会首发话了,让他想吃什么随便点,赶忙说:“咱别太麻烦,我们也不挑嘴,来几个饽饽菜垫吧垫吧,能吃饱了就成。”
    在座的几位大财东,全是开饭庄子的,对南北大菜了如指掌,可还真没听说过什么叫“饽饽菜”。
    崔老道借机卖派:“前朝的满洲八旗将面食统称为饽饽,面条叫抻条饽饽,包子、饺子叫馅儿饽饽,饽饽菜无非是吃饽饽之前压桌儿的小菜。”
    八珍楼的东家心说:这还不简单吗?那就是八宝菠菜、油炸花生、麻油笋丝、老醋蛰头,顶多切上盘肘花儿,再来个酱牛腱子,我们这后厨常年备下现成的,等都不用等,就要吩咐伙计直接端上来。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有求于人,我不可擅自做主,还是问周到了为好,于是问崔老道:“道长想吃什么饽饽菜?我马上叫人去准备。”
    崔老道也不客气,撸胳膊挽袖子:“松肉、扣肉、烧鸡、烧鹅、八宝酱鸭,烤一条羊腿,来半个牛头,脱了骨的大肘子您再给上一个。”
    几位财东哄然而笑,这老道多少天没开过荤了,上我们这儿撒狠儿来了,如果说这叫“压桌碟儿”,那还吃得下去饽饽?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龙肝凤胆难找的东西,当即吩咐跑堂的上菜,七碟八碗摆好了,崔老道点的菜一样不少,八珍楼看家的八大碗也端了上来。想借宝灯一用,可得把这二位伺候好了。
    书要简言,崔老道和小伙计在八珍楼一通大吃大喝,都是好东西,平常可没钱吃,这次逮着了,也不怕人笑话,直吃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转过天来,东家带二人去见灯会的会长,哪家的花灯好得由他来决定。会长一见乌金山宝灯,当场拍了板,今年灯会摆的是九曲黄河连环阵,阵头之上就挂它了。八珍楼的东家对崔老道千恩万谢,他可不知道,崔老道在太原城捉妖拿鬼,必须将这盏宝灯挂上阵头才行!
    2
    老话说“三天戏,五天年”,过年再热闹,也就三十到初五这几天,后边没什么意思。不过元宵灯节却比大年初一还热闹。一晃到了正月十五,太原城中的各家各户,从一大早开始起来忙活,准备过节的花灯。老百姓的花灯比不了富商巨贾,就是自己玩的,有的人家在集市上买一个,有的人家自己做,这都比较简单。比如什么白菜灯、葫芦灯、西瓜灯、辣子灯、猫儿灯、狗儿灯、羊羔灯、娃娃灯,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什么都没有的也点上一支火把,只为了凑个热闹、沾个喜气。等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家家户户门口张灯结彩,不仅全城百姓,街头做生意的买卖人也趁这一天赶会,一街两巷做买做卖的、推车负担的,各式吃的、喝的、使的、用的,琳琅满目、五花八门,那真是应有尽有。太原城一年一度的灯会由来已久,相传从北宋年间开始,至今没断过,当地的财主大户都在这一天借灯斗富、靠灯摆谱儿,各大行会扎灯车招摇过市,也是为了炫耀势力。扎出来的花灯大大小小形态各异,要说大,有比城门楼子都不矮的;要说巧,里外九层的宫灯转起来如同行云流水,看得人眼花缭乱。最高兴的还是老百姓,反正看灯不要钱。
    入夜之后,太原城中一片灯海,您瞧去吧,金莲灯、玉梅灯、荷叶灯,灯彩锦绣;芙蓉灯、月季灯、牡丹灯,烛影摇红;青龙灯,直上九霄,却似龙吟虎啸;彩凤灯,如花似锦,正欲展翅摇翎;银蝶斗彩灯,双双随绣带香;雪柳争辉灯,缕缕好似银龙;仕女灯,婀娜多妩媚;八仙灯,各自显其能;孔雀灯,栩栩翎毛曳;鸳鸯灯,流苏似锦红。读书之人来看灯,踏雪吟诗才思涌;习武之人来看灯,胯下骏马抖威风。一城的军民人等个个喜笑颜开过灯节,一派欢天喜地,歌舞升平。崔老道却无心赏灯,带上削面馆的小伙计早早来到城头之上,但见城中观灯的百姓摩肩接踵,挤成了人山人海,四面八方的彩灯、花车、火龙一队接一队,如同一座灯阵,覆了整个太原城。阵头在城楼下的灯山门,灯山门由官府搭造,木架子搭得如同城门,上悬格式花灯,这都是宫灯,诸如“走马灯、玉兔灯、子牙封神灯、三战吕布灯”之类,巍峨辉煌,观之不尽、赏之不绝。拣选三百六十名精壮汉子,各举一根三丈三的长杆,挑起三百六十盏花灯,按照九宫八卦之势,分列九方,此乃“九曲连环阵”。灯阵宛若九条长龙,有首有尾、从西向东直入灯山门。
    崔老道带小伙计上了灯山门,居高临下望见灯阵已然成形,一队队花灯有如一条条光雾流转的火龙,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按以往的惯例,到了这个时候,应该在阵头上挂灯了。崔老道见时辰已到,让小伙计提了乌金山宝灯在手,握住玉盏这么一转,霎时间宝气腾空,祥光瑞彩夺了月光,全城灯火尽皆失色。赏灯的军民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仰头往灯山门上观瞧,无不称奇赞叹,真乃“金光不动千年火,玉盏烛照长明灯”。民众惊诧之余议论纷纷,从不曾见过这等奇观,不乏卖弄见识的,有人说此乃大唐年间西域进贡的八珍蟠螭灯,有人说这是大明永乐年间从海外带回来的异宝琉璃灯,还有的说这是西王母驾前童子所提的天河鲤鱼灯。
    督军陪同老太太坐在城门楼子中观灯,望见阵头的宝灯奇光烁烁,挑起大拇指来赞了一声“好”。老太太也高兴,见得如此宝灯,可真没白活这么大岁数,相比之下,以前看的那些灯都不叫灯了。督军当时命人下去问是哪一家的灯。八珍楼东家以及行会的大小财东,早在一旁候着了,赶忙上去给督军和老夫人行礼,陪着聊了几句。
    督军说:“你们找来的宝灯给太原城增辉,连我也觉得有面子,改天我得上你们八珍楼坐坐。”别看就这么一句话,从此这个行会可是“身上长虱子——抖起来了”。尤其是八珍楼,专门给督军设了一个最好的雅间,不论督军来不来,也将桌椅板凳擦得一尘不染、光可照人。督军平时当然不来,督军府中什么厨子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弄不来?什么大菜不会做?非得赶上外省来了官员,又在家吃腻了,这才来八珍楼吃一顿。可以让督军说一句八珍楼的饭好,强似旁人说上千句万句,那得是多大的面子?
    不提后话,接说正月十五元宵节,乌金山宝灯借了九曲连环灯阵的灯光,华光宝气覆盖了全城。躲在灯山门上的崔老道,居高临下这么一看,但见整座太原城光华璀璨,却有一道黑气隐在城中。不出他所料,乌金山宝灯千年难得一见,躲在太原城中的金睛百眼怪也按捺不住好奇,挤在万民之中观灯。崔老道看得分明,拽上削面馆小伙计,快步从高处下来。小伙计身背葫芦、手提宝灯在前,崔老道跟在后头。他自知命浅福薄,不敢将宝灯提在手上太久,前去捉妖还得让这个小伙计打头阵。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人潮,找到魁星楼前,此处乃是九曲连环灯阵的中央戊己土。说是魁星楼,其实是座三层宝塔,六面飞檐翘角。前朝本地举子们进京赶考,出行前必在楼前跪拜,如若皇榜高中,衣锦还乡之时,则骑高头大马在魁星楼下夸官。正月十五闹花灯这天,魁星楼前人潮涌动。小伙计一边往前挤,一边手举宝灯往这些人脸上照,所见男女老少均是一脸喜容。而当灯光照到一个女子,把小伙计吓了一跳,怎么呢?这个女人的一张脸上,七横八纵全是眼珠子,简直跟个莲蓬相仿,此时让宝灯一照,一只只怪眼金光烁烁。周围的人也瞧见了,一下炸了锅,人踩人人挤人,哭爹叫娘乱成一团。崔老道在后边一拍小伙计的肩膀:“再不动手,更待何时?”
    3
    小伙计想起崔老道之前交代的话,急忙转动宝灯中的玉盏,一瞬间华光四射,惊得那个女子一阵怪叫,如金盏玉碗碎裂之声,化成一道黑烟落在了魁星楼后。在附近观灯的军民争相奔走逃窜,你拥我挤乱作一团。崔老道一拍大腿,没想到这东西让乌金山宝灯照住仍可脱身,还惊动了城中百姓。不过他也瞧出来了,刚才那一下,金睛百眼怪已被宝灯所伤,逃不了多远,急忙叫上小伙计追赶过去。寻至魁星楼后的一口古井,崔老道用道眼一看,但见井中妖气弥漫,有心下去捉妖,又恐受其害,一时想不出法子,只得在一旁守候。
    先不说城中怎么乱,单表崔老道和小伙计手提宝灯,在井旁坐了整整一宿,灯会上兴妖作怪之事已经传遍了。不过夜半三更谁也不敢出来看,直到转天一早,才有许多胆大好奇的围拢了看热闹。一瞧魁星楼古井旁的石杵都倒了,崔老道在上边正襟危坐,小伙计身背葫芦手提宝灯站在一旁。有人认得这是在关帝庙前卖卦的崔老道,听说是位高人,看来果然不假,免不了议论纷纷:看这阵势,老道往那儿一坐,井中的妖怪就不敢出来,旁边那个提天灯的小童子准是给他护法的!
    崔老道在那儿闭目打坐,好似入定了一般,周围的人如何议论,他可都竖起耳朵听见了,当下一抖手中的拂尘,说道:“贫道下山来到太原城,在关帝庙前抽签卖卦只为掩人耳目,实则为了降妖捉怪而来。此妖已被我打入井中不敢再出,常言道‘有钱能驱鬼,无术怎通神’,待贫道设下法坛遣将召神,请来太上老君炉中的三昧真火,将它化为灰烬。”
    有人说道:“太好了,道爷作法捉妖,为民除害,让我们也开开眼。”看热闹的众人随声附和,求崔老道赶快作法召神,除掉魁星楼古井中的妖怪。
    崔老道说:“各位,捉妖拿鬼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贫道纵有捉妖之术,眼下却不是当口,况且我二人在此守了一夜,水也没喝、饭也没吃……”
    周围看热闹的一听这话,赶紧凑钱买来包子、馒头、油糕、锅盔,还有人端来两大碗羊杂割,近似于羊杂碎,没有肉,全是下水,将锅里常年滚沸的老汤往上一淋,撒上葱、蒜、辣椒、老陈醋,再加上一把细粉条子,三九天能吃出满头大汗。崔老道那是天底下最馋的,从不肯亏了自己这张嘴,瞧见装在大碗中的羊杂割直冒热气,立时二目放光。此时刚开春,仍是天寒地冻的,崔老道在外边坐了一宿,冻也把他冻透了,为什么打坐似的一动不动,可不是得了道的高人,而是冻僵了手脚,想动也动不了。他和小伙计一人一大碗羊杂割,稀里呼噜招呼下去,肚子里有了食,脑袋上见了汗,方才恢复了几分精神。
    崔老道吃饱喝足一抹嘴,告诉众人说:“诸位,眼下可不是看热闹的时候,如若还想活命,有家的赶紧回家,投店的快去住店。”
    众人莫名其妙:“道爷,您这可不对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不仅不捉妖,反倒赶我们走。”
    崔老道说:“各位有所不知,此怪非同小可,躲到太原城中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吃的童男童女还不够,又被宝灯所惊,不得已遁入井中恢复元气。贫道万一拿它不住,可不知它会逃去何处。大伙儿赶紧回去相互转告,各家各户在房前屋后、门口、窗台,但凡能过人的地方都插上针,大小长短无所谓,是针就行。这东西金睛百眼,别的不怕,只是怕针,按我的话去办,可保家宅无虞。”
    那个年头的人大都迷信,对于趋吉避凶之事,往往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正想分头回去准备,忽听人群外有一位粗声大嗓的,高颂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本座在此,岂容你这老道妖言惑众!”
    众人循声观瞧,从外边挤进来一个大和尚,又高又胖、膀阔腰圆,头戴僧帽是皂青,灰布僧衣有护领;高腰僧袜白似雪,开口僧鞋足下登;云魔禅杖手中拿,紫檀佛珠挂前胸;张口叨念阿弥陀佛,好似驾云能腾空。都不用问,一瞧这打扮就是法师。太原一城军民,十有八九见过这个大和尚,也不知道在哪座宝刹修行,就见他成天到处转悠。此人法号上圆下济,宝相庄严。圆济大师分开众人,伸手点指崔老道:“妖道,太原城藏龙卧虎,有的是高人,你没能耐就说没能耐,谁也不会小瞧于你。饿了给你口饭吃,渴了给你口水喝,那也是积了功德。而今你在此妖言惑众、骗吃骗喝,这却是你不对。”没等崔老道接话,圆济大师又转过身对众人说道:“各位各位,甭听老道胡说,家里有针您留着缝衣服、纳鞋底子,不用往房前屋后插,那叫糟践东西。井中的妖怪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座这就下去收拾了它。”这位大师真不是只说不练的嘴把式,说完让人在井口架起辘轳,绑上一个大筐,放他下去捉妖。
    崔老道有心上前阻拦,却被圆济大师几句话顶了回来,落得个上不来下不去,只得抱着肩膀在一旁观看,瞧瞧这位大师有什么降妖捉怪的本事。这大和尚太胖了,二三十人才拽得住绳子,刚下去之时并无异状,旋即听得井中传出“咕噜咕噜”的水声,紧接着黑烟升起,众人赶紧闪到一边,又等了大半天,下边再无响动。崔老道叹了口气,圆济大师这是真“圆寂”了,估计此人不是什么正经和尚,多半也是行走江湖混饭吃的,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竟敢以身犯险下井捉妖。兴许他以为这妖怪也跟他一样是个混吃混喝的。不过还真让大和尚说对了,太原城里像他这样的“高人”还真不少,半天不到,什么和尚、老道、降龙的英雄、伏虎的好汉,接二连三来了四五位,皆称身怀异术,愿为百姓除害,不顾崔老道的拦阻,一个接一个下了井,却都有去无回,下去一个没一个,下一两个没一双,至此再也没人敢下去捉妖了。有人出主意,造一座塔把井口镇住。崔老道说井底下是活水,镇住井口也没用,他让城中百姓快去准备,各家各户房前屋后插上针,又叫上小伙计,匆匆赶奔督军府。崔老道已经想好了,为了万无一失,还得再借一人一宝,那才布得下“天罗地网”!
    4
    崔老道为了降妖捉怪,准备了三件法宝一个人:小点当铺的铁盒神针、火炼人皮纸的大葫芦、乌金山宝灯,此乃三宝,抽中斩将封神一签的小伙计,这是一个人。但是这个妖怪太厉害了,仍怕对付不了,还得去一趟督军府,再借一人一宝。
    崔老道带上小伙计,来到督军府门口,声称来给督军献灯。守门的军官知道此灯乃无价之宝,元宵灯节晚上大放异彩,全城的人都看见了,深得督军和老夫人喜爱,这二人前来献宝,必定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少不了封赏,说不定从此就是长官了,那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把二人请到府中,跑步进去通报督军大人。崔老道拜见督军说明来意,宝灯是小伙计献给老夫人的,怎奈太原城中出了一个妖怪,百姓不得安宁,虽有道法可以捉妖,却要借督军府中的一个人、一件东西,顺便连吹带捧拍了督军一通马屁。
    督军行伍出身,性子爆、脾气直,人家将奇珍异宝送上门来,岂能亏了他们?况且正月十五关帝庙前出了妖怪,闹得太原城中人心惶惶,他正为此事发愁,得知有人出头定乱,那是再好不过,就问崔老道要什么。
    崔老道说:“贫道斗胆,要借您府中的金枪。”
    督军闻听此言眉头一皱,真舍不得。这支金枪大有来头,乃西洋使臣进贡给前朝皇帝之物,是支三眼枪,三个枪管并驾齐驱,能连射三发。在当时来说,这可了不得,不仅威力够大,枪身也讲究,系赤金打造,上刻八宝花纹。当年万岁爷都舍不得用,常年摆在御驾前,是太和殿上的镇殿之宝。后来清朝灭亡,各路军阀混战,金枪辗转落在了这位督军手上。
    崔老道擅长察言观色,看出督军犹豫不决,一定是舍不得借,赶紧说:“督军大人且放宽心,即使您府上是东海龙宫,老道我也不是借宝不还的孙大圣,而且只借一天,用完了马上还给您,绝不敢生二心。”
    督军没说借也没说不借,又问崔老道:“听你适才所言,除了金枪还要借一个人,此人是谁?”
    崔老道说:“不瞒您说,您把金枪借与贫道,贫道也不会使,因此想借军中一名神枪手,以助贫道除妖。”
    督军一想,这倒好办了,不怕崔老道偷走金枪,谅他也没这个狗胆。可万一用坏了,毙了他顶个屁用?如若连我的部下一起借,金枪也到不了他手上,助他一臂之力又有何妨?于是对崔老道说:“老道,我军中的神枪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想借哪一个?”
    崔老道说:“听闻有一位姓陈的长官,是个疤瘌眼,那是个有名的神枪手。”
    督军把副官叫过来一问,真有这么一位,此人外号叫“陈疤瘌眼”,早先在战场上被弹片所伤,从脑门子到腮帮子,跨过眼皮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因此得了这个绰号。当即传令陈疤瘌眼带上金枪,与崔老道走上一趟,此去全听道爷差遣,让你怎么干就怎么干。
    崔老道谢过督军,又说:“乌金山宝灯上照九霄、下照九幽,实乃不世出的奇珍异宝,是这个小兄弟舍生忘死从深山古洞中寻得,特来献给老夫人添福增寿。不过贫道在太原城捉妖,尚需此灯相助,用完了让陈长官连同金枪一并带回。”
    督军听出崔老道说这番话的意思,是给这孩子讨赏,又见削面馆的小伙计聪明伶俐,长得也精神,上人见喜,献宝有功,允诺必有重赏。
    只说崔老道凑齐了四件法宝、两个人,一切准备停当,又请督军放出话去,让全城百姓多备响器,并在房前屋后遍插钢针,布下捉妖的天罗地网。又告诉陈疤瘌眼和小伙计带上神枪提上宝灯,先到十字坡埋伏。这个地方在太原城的西门外,地势较高,两条官道相交于此,离城不远却十分荒凉,四下里全是枯草。他一个人背上大葫芦,画了三道天师符,分别来到太原城的东、南、北三个城头,一枚神针钉下一道符,只留西边一条路,等崔老道忙活完了,已是转天清晨,这才赶去十字坡。
    天刚蒙蒙亮,全城百姓各鸣响器,有敲锣打鼓的、有放鞭炮的,手里紧敲快打,麻雷子、二踢脚不断放响,到处都是声响,闹动了整座太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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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里边这么一闹不要紧,魁星楼古井下的东西可躲不住了。晌午时分,井水无故升起,浮上一具投井身亡的女尸,口中吐出一道黑烟,老百姓有眼尖的,望见黑烟中金光闪烁,在半空东一头西一头到处乱撞,蹿至东边,被城头一片白光挡了回去,南、北两边也出不去,最后只得奔西去了。
    崔老道头顶九梁道冠、身穿八卦仙衣、足登水袜云履,背上大葫芦驻足于十字坡上。但见那道黑烟直奔他飞来,裹在妖风异雾中的百余道金光闪烁不定,眼瞅到了十字坡。削面馆小伙计从一旁闪身而出,将乌金山宝灯中的玉盏一转,霎时间放出祥光瑞彩,遮住了妖气中的金光。黑烟之中传来劈金裂石之声,卷起了漫天沙尘。崔老道摘下身后的天雷地火大葫芦,双手举过头顶,大喝一声:“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妖魔,你这厢来!”
    那位问了:“崔老道念的这是什么咒?”其实不是咒,而是道号。崔老道平时不念这一句,行走江湖见了人只念“无量天尊”,您一听这四个字,就知道不是正经出家的老道了。至于崔老道刚才念的那一句“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这在真正的道号中也算厉害的。那道黑烟听得人声,登时疾冲而至,但听“呼”的一声,全被收进了大葫芦。崔老道连忙将木塞摁进葫芦口,再看十字坡上一切如初,却似什么也没发生过。火炼人皮纸的天雷地火葫芦,并非寻常之物,内中暗藏三昧真火,收妖进去晃上一晃,立时灰飞烟灭,再也别想作怪。怎知崔老道刚刚晃了几下,却从中传出阵阵怪响,声如裂帛,忽然“咔嚓”一声,大葫芦四分五裂,落地冲出三只黑鸟,形似乌鸦,可比乌鸦大得多,一眨眼飞到天上,奔三个方向逃窜。
    说时迟、那时快,崔老道身后闪出一人,全身军装,系腰带、穿马靴、头顶大壳帽,一只疤瘌眼,满脸的杀气,手持一支三管金枪。闪身出来二话不说,瞄准天上三只黑鸟,“砰、砰、砰”连放三枪,真可谓弹无虚发。三只黑鸟应声落地,变成三堆黑血,恶臭传出十余里开外。书中代言,此人并非旁人,有名的神枪手陈疤瘌眼,行伍出身,枪法出神入化,后来在天津城当了一个开枪处决人犯的刽子手。天津卫“四神三妖七绝八怪”,他占了一绝。此乃后话,按下不提。
    崔老道总算把这个妖怪除了,当天回督军府送还了金枪、宝灯。督军见崔老道乃当世的高人,有意抬举他,想让他留在太原城。崔老道却怕别人知道了妖怪是他放出来的,也自知命浅福薄,担不起大请大受,此时董妃坟的风声已经过去了,便谎称还得上山修炼,依然回到天津城南门口摆摊儿算卦。
    至于献出宝灯的小伙计,得了督军重金奖赏。他无心为官,用这个钱做本金,勤勤恳恳做起了买卖。他心思聪明,为人厚道,做生意讲诚信,从不坑人骗人,买卖越做越大,到后来置办商船下了南洋,终成海外巨富。
    第八章 崔老道捉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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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老道老家在小南河,在天津城的西南边。乡下地方穷,各家各户都差不多,除了种地没有来钱的道儿。崔老道家里没有地,有地他也不会种,吃江湖饭的卖不了力气,怎么着也养不活一家老小,因此在天津城南门口算卦相面。俗话说“倒霉上卦摊儿”,来找崔老道的人肯定都是不顺当的,如若不是倒霉走背字儿,谁会去给算卦问卜的送钱?崔老道凭江湖手段卖卦挣钱,自称“铁嘴霸王活子牙”。别说,这话倒也不假,就他那张嘴,先说海再说山、说完大镲说旗杆,自称是允文允武,要说文的,有经天纬地之才、治国安邦之略,要说武的南山打过猛虎、北海擒过蛟龙。
    反正,他是有象不吹骆驼,有骆驼不吹牛,全靠两行伶俐齿、三寸不烂舌,蒙上一个是一个。免不了撞见几个倒霉蛋,倒也能挣点钱,这份进项可远不够养家糊口。因此只要能挣钱,他什么活儿都干,没有干不了的。写秧榜、打鬼胎、画符念咒、降妖捉怪,还给人合八字批龙凤帖。龙凤帖是干什么的呢?旧社会拜堂成亲之前要过龙凤大帖,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写在龙凤帖上,找崔老道给看看是否合适,能不能成亲,属相、命相、时辰有合的也有克的,行不行全凭他说了算。比如一个属鸡的想跟一个属猴的成亲,这叫“鸡猴不到头”,两人肯定过不到一块儿去,这门亲事成不了,可只要崔老道让你成,三言五语几句话就给说成了。他说猴属的不是寻常的猴子,乃是猴中之王齐天大圣,属鸡的是也不一般,是天上的昴日星官,昴日星官曾助齐天大圣降服盘丝洞的七个蜘蛛精,这个媳妇儿娶过门来必定是贤内助,相夫教子举案齐眉,日子肯定越过越好。再比如命相相克,男的火命,女的水命,水火不相容,这两口子过得了吗?搁在一块儿还不炸了锅?可崔老道又说了,男的是上界霹雳火,女的是下界井泉水,一天一地离得太远了,上下够不着,谁也冲撞不了谁,而且火属阳、水为阴,两人在一起阴阳调和、如胶似漆。这套迷信的东西崔老道比谁都在行,怎么说怎么有,全凭他一张嘴,为了把钱挣到手,元宵能给说成煤球,你真拿个煤球来,他敢说鸡蛋让鬼上了身。
    崔老道的嘴皮子好使,死人也能给说活了,搁在平时养家糊口混饭吃不成问题。可那时候连年战乱,老百姓的日子过不安稳,有今天没明天的,他这套江湖上蒙人的玩意儿也没多少人信了,因而买卖一天不如一天,再这么下去就要喝西北风了。可旧时的天津卫是块宝地,养活富人,也养活穷人,因为五行八作、鱼龙混杂,指什么吃饭的都有,指什么吃饭的也都能活。
    本钱大的开商铺,本大利也大。比方说开珠宝楼,那一块宝石得多少钱?至少百十块银元,再说你一个大珠宝楼,不可能只放一个柜台,柜上也不可能只摆一块宝石,珍珠、翡翠、玛瑙、钻石,大的、小的、贵的、贱的,各式各样的摆满了,主顾进来也有个挑选。因此说没有十几二十万银元开不了珠宝楼,一般人绝对干不起。可人家开一次张,顶得上小买卖家两三年的进项。
    本钱小的也不是没有,一样能干买卖,当然比不得大买卖,必须起早贪黑吃得起苦。比如到南市摆个小摊儿,卖个痒痒挠、耳挖勺、针头线脑什么的,上货都用不了几个大子儿,那能赚多少钱?可也够一家子人吃糠咽菜,不至于饿死。
    手里一点本钱没有的穷光棍儿,一样找得到活儿干。天津卫这是水旱两路的码头,有膀子力气又吃得了苦的,可以到火车站或码头上扛大包。机灵的去给洋人跑腿儿,会把式的去街头卖艺,甭管到什么年头,饿不死有本事的手艺人。哪怕没手艺、没本钱、没力气,照样能找着饭辙,只要豁得出去就行,横的不要命的可以当混混儿,舍出身上这一百来斤肉,摔打叉剌,抄手拿佣、瞪眼讹人,地痞无赖的名声虽然不怎么样,千人嫌万人骂,可好歹也是个饭碗。
    崔老道的日子不好过,家里人口多,上有老的,下有小的,每天一睁眼就好几张嘴等着喂,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全靠他一个人挣钱养活。天津卫那么大,能耐人多了去了,火居道这一套迷信的玩意儿,画符念咒、批秧榜、合龙凤帖、算卦相面之类的,不光他一个人会干,还有人抢行市。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不用往远了说,南门口周围的庙也不少,哪座庙里头没三五个火居道?崔老道会的人家也都拿得起来,别看一个师父一个传授,终究是万变不离其宗,他除了这套玩意儿又不会干别的,光指这个也挣不来钱。再这么下去,全家老小迟早饿死,又赶上天冷,大河冻上了盖儿,冻得耗子都不出来了,外边天寒地冻的,肚子里再没食儿,这罪遭的就别提了。
    想来想去干什么好呢?看着一家老小都饿着肚子,大眼儿瞪小眼儿盯着他,崔老道急得在屋子里直走溜儿,这么冷的天,脑门子上也见了汗,一抬眼看见桌上放着的毛笔了,上边有个拴笔的铜钱,当时脑袋里灵光一闪,何不按照铜钱的模样,画上几张《九九消寒图》,拿去南门口兴许可以卖几个钱。于是将毛笔蘸饱了墨,铺开一张纸,先画出九行来,一行中再打九个格,按照铜钱的样子在格中描画出九个轱辘线,对应从进九到出九的九九八十一天。下边写上消寒歌诀:“冬至一阳生,滴水冻成冰,上黑是天阴雨,下黑是天晴空,心黑天寒冷冻,心白暖气升腾,满黑纷纷飞雪,左起雾右刮风。”
    以前不比现在,穷人最怕三九天,穷家破业没钱买炭取暖,身上也没棉衣,数九隆冬按歌诀填画消寒图,是为了有个盼头,全画完了也就春暖花开了。崔老道一连气儿画了二十来张,拿到南门口,嘴里一边唱消寒歌诀,一边卖《九九消寒图》,一个大子儿一张。
    您还别说,真有不少人买,一会儿就卖完了,买了点儿粗粮,一大家子人吃了顿饱饭。转天又画了不少,也卖完了。他还挺高兴,心说:凭我的本事,干什么都能挣钱。他为了多挣几个钱,一宿没合眼画了二百来张,寻思转天卖完了包顿饺子,一早跑到南门口,往那儿一站又开始唱消寒歌诀。可也奇了怪了,吆喝到天黑一张也没卖出去,一打听才知道,敢情有人把他这玩意儿拿回去,直接油印了,那多快啊!拿滚子蘸上油墨,“咔嚓”一下就是一张,一晚上能印出几千张来,可比他拿手画快多了。人家卖一个大子儿十张,谁还来买他一个大子儿一张的?这条财路又断了,还得另想辙,后来总算想出个点子,摆摊儿算卦的同时还说书。
    天津卫的老百姓愿意听评书,就有这个瘾。旧时听评书的地方极多,大大小小规模不一,走到哪儿都有说书的。档次最高的是茶馆、书场、曲艺园子。台上说书,台下有桌椅板凳,摆上茶壶、茶碗、瓜子、花生,听书的坐在台下舒舒服服,伙计肩膀上搭条白毛巾跑前跑后地伺候着,端茶续水收拾桌子。说书先生在台上长袍马褂、正襟危坐有气派,说的都是《东汉》《三国》之类的才子书,讲古比今、高台教化。
    档次低一等的小书馆就没那么讲究了,只有这么一间屋子,再次点的就是一个棚子,四周拿帷幔圈起来,坐二三十位就满了。说书的没有台案,一张小桌罩一块红绒布,听书的也没有桌子,放几条长板凳,听众挤挤插插坐在下边,能有那么三五排人,抽烟的嗑瓜子的随便地上扔。说的内容以《三侠五义》《三侠剑》一类的短打书居多,连批带讲,身上还带动作,说到兴起之处就亮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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