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崔老道听光头说了一下午的书,眼睁睁看人家赚得盆满钵满,自己连一个大子儿也没见着,这就叫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真觉得无地自容。此时天色将晚,想着一家老小又得挨饿,心中颇为无奈,垂头丧气刚想走。那个光头却将崔老道叫住,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切近,对崔老道深施一礼:“道爷,您辛苦。”
    崔老道见人家客气,连忙还礼道:“不敢当,仁兄辛苦,不知有何见教?”
    光头说:“今天借道长您的宝地,挣下了一天的吃喝,事先也没言语一声,还望道爷不要见怪。这么着吧,兄弟做个小东,请您吃个便饭,算是给您赔罪了,您看能不能赏个脸?”
    崔老道心想:大伙儿听腻了我这套《精忠岳飞传》,我又不会说别的,活该挣不来钱,怪不得旁人。人家靠本事吃饭,凭能耐挣钱,如今还要请我吃饭,看意思是个外场人,正是求之不得,今天晚上不用挨饿了!
    他心里高兴,脸上不能带出来,架子还得端足了,别让人小瞧了,就对光头说:“仁兄所言差矣,你我都是走江湖吃开口饭的人,人不亲艺还亲呢!按说你远道而来,到了天津卫的地面儿上,理应由贫道一尽地主之谊,摆桌置酒请你吃饭,怎好让仁兄破费?可不怕你笑话,我这一整天一个大子儿没挣,兜儿比脸还干净,如此说来,贫道可就却之不恭了。”
    光头这一天挣了不少钱,可那得分跟谁比,跟大铺眼儿的买卖比起来,不过是凤毛麟角,所以太好的大饭庄子不敢进,再说也犯不上,就他们俩没必要摆一桌酒席宴,便在南门口找了一家二荤铺。二荤铺是过去老百姓吃的小饭馆,有的连字号都没有。门面也没有大的,顶多一明一暗两间屋,和大饭庄子不一样,大饭庄子是暗灶,吃饭的看不见做饭的,这儿是明灶,灶头设在门口,饭座要往里走。所谓“二荤”指的是头蹄儿下水,过去有种说法“肉是一等荤,下水是二等荤”,肉卖得贵,下水却便宜,进不起大饭庄子就上二荤铺解馋。虽说简简单单家常便饭,但是哪家都有拿手的绝活儿,做得好了照样客似云来,踢破门槛子,正是“座上客常满,锅中肉不空”。卖的酒没有好酒,大酒坛子打开了散着卖,俩大子儿打上满满当当一白瓷杯,能有个一两半不到二两,到这儿来上一盘熘肝尖一杯酒,既过了酒瘾又解了馋,吃完再来一碗扣卤烂肉面垫底、高汤卧果儿溜缝,总共用不了几个钱。在老时年间,这样的小饭馆遍地皆有。
    光头和崔老道进了南门口这家二荤铺,点了一盘羊头肉、切了两大碗杂碎、四个羊眼珠子,大份的爆肚儿多放香菜,浇上刚炸的辣椒油,一个人面前摆上一杯酒,烧饼、面条先不忙。光头告诉崔老道:“道爷您可别客气,敞开儿了吃敞开儿了喝,不够咱再要。”两个人一口酒一口肉,一边吃一边聊。崔老道本是个有名的大馋虫,往常撂地说书挣的几毛钱,还不够一大家子人吃棒子面儿的,有日子没见荤腥了,别看不是美酒佳肴、山珍海味,可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对他来说,能吃上这些就不容易,一时间忘乎所以,顾不上吃相了,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前一口还没咽下去,后一口又往嘴里塞,好悬没噎死,赶紧喝酒往下顺,那个没出息劲儿咱就别提了。
    崔老道明白吃人家的嘴短,说话愈发恭敬客气:“这位老板,老道我这吃相让您见笑了。实不相瞒,我平日里撂地说书,可挣不出这份吃喝,时不时饿肚子,倒不是天津卫的老少爷们儿不养活咱,实在是身上的能耐不济,比不得老板您。”
    光头哈哈一笑,仰脖儿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招呼老板娘再给满上一杯。那位问了,这个饭馆儿没伙计吗?怎么是老板娘倒酒?您别忘了,二荤铺小饭馆儿不是大买卖,卖的全是便宜东西,雇不起伙计,都是老板连做带端、老板娘打酒收钱。过去的妇女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轻易不能见生人,可那分人家。大门大户的太太、小姐是这样没错,穷老百姓却没那么多讲究,尤其是干小饭馆儿的,整天迎来送往,真有那耍得开的老板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往柜台后边一站,饭座儿来了连说带笑还陪喝酒,都成招牌了。赶上好色没出息的,看这家老板娘漂亮,天天来吃饭,有钱了切盘肉炒俩菜,没钱了扔俩大子儿要盘花生米,吃什么放一边,主要为了和老板娘套近乎,可顶多也就是便宜便宜嘴。
    光头满上一杯酒,跟崔老道说:“道长言重了,咱一个乡下老赶,哪称得起什么老板,只不过老天爷疼咱们穷人,给咱的这张嘴能说几句人话,靠着它吃不饱也饿不死,这就知足了。”
    崔老道说:“老板您要是吃不饱,我就该饿死了。问句不该问的,白天您说的这段书,老道我略知一二,是天津卫的真人真事,可没您说得这么好听,您是从哪儿得来的传授?”
    光头笑道:“什么传授不传授的,咱这些跑江湖说野书的,哪个正经拜过师父学过艺?真要是得过传授,咱还用顶着太阳就着黄土撂地画锅?早上茶馆里说整本大套的书去了,谁还在街上混饭吃?不瞒您说,我是昨天在街上捡了张旧报纸,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上面三言五语写了这么几句,我才知道这个事儿,给他编纂编纂,说出来混口吃喝。”
    崔老道闻听此言暗暗吃惊:“光头这段书说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居然是临时胡编的?凭往常的见识、嘴上的本领,看了几行报纸就能说一下午,挣好几块现大洋,这是多大的能耐?”赶忙敬了光头一杯酒:“遇上您是贫道我的运气,您无论如何也得传给我一手儿,把这后边的故事给我念叨念叨,等将来您去别处发财了,让老道我在这儿混口饭吃。”
    光头说:“道爷,实话跟您说吧,今天这扣子拴住就完了,后文书我还没来得及编,编也编不下去,明天一早我就奔保定走了。”
    崔老道若有所悟,对光头一挑大指:“罢了,您真是高人!”
    光头让崔老道这么一捧也听高兴,嘴岔子咧得老大,借酒劲儿掏心掏肺地对崔老道说:“道爷,咱不是高人,只是个粗人,从来没有什么高招儿。干咱这一行讲究‘无风起浪’,这四个字掌握好了,没有不赚钱的道理。”
    崔老道不是平庸之辈,脑子转得快,心知光头要说真东西了,急忙竖起耳朵问道:“贫道我愿闻其详,还求您赐教,何为‘无风起浪’?”
    光头酒后吐真言:“咱撂地干买卖的,不比书馆中的先生,到书馆听书的大多是识文断字之人,不说有多大的学问吧,反正胸无点墨的苦大力肯定不会去,也去不起,所以那儿的先生们都是高谈阔论、讲古比今。咱可不一样,听咱这玩意儿的,都是一睁眼就该着一天饭钱的穷老百姓,听的是个新鲜、图的是个过瘾,要给他们讲什么叫三气周瑜、舌战群儒,两句话没说完人家就不听了,扭头就得走,非得讲街头巷尾的奇闻逸事才留得住人。老百姓最爱听什么?最爱听身边的事儿,这里头太有讲究了,说远了不行,说近了也不行。往远了说,你给他们讲燕王扫北怎么建立的天津卫,那跟现如今的穷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当然没人爱听;可往近了说,南门口哪家的媳妇儿偷人了,传到本家耳朵里你可得挨揍,挣俩钱儿还不够买膏药呢!这个尺度不好把握。好比眼前这爆肚儿,哪儿都有爆肚儿,材料都一样,怎么就单上你这儿吃,就是因为火候儿拿捏的好,欠一分不脆、多一分牙碜,就讲究个恰到好处。咱说书也一样,得让听书的好似知道,至少听说过这么个事儿,可是知道的又不多,以为你能给说透了,却听不出你也是胡编乱造。再者甭管事儿大事儿小,必须够得上一个奇字,无巧不成书那是套路,无奇不成书才高明,话到奇处字字绝,全指这个‘奇’字抓人。好比门口那个卖馄饨的,谁家的馄饨都是面皮肉馅,怎么就他家人多?别人鲜肉拌香油做馅儿都干不过他?就是因为人家有奇招儿绝活儿,面还是那个面,馅儿也还是那个馅儿,唯独汤不一样,用的是田鸡腿儿调汤,哪儿都吃不出这个鲜味儿来。再者所谓评书,须是连评带讲,掰开揉碎添油加醋,为了耸人听闻,必须有收有放,没风卷起三尺浪,于无声之处响惊雷,反正是怎么邪乎怎么来!”
    正所谓“老龙常在沙滩卧,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崔老道本就是个吃货,光头用吃喝作比,当真让崔老道受益匪浅、茅塞顿开。论嘴上的能耐,他倒不输光头,吃亏就吃在没有新玩意儿,也是先入为主,翻来覆去就那一部《精忠岳飞传》,说得都长了毛了,没想过应该说别人没说过的。这一下行了,回去编纂一个没人听过的好段子,何愁挣不来钱?
    简单地说吧,两个人酒足饭饱,出了二荤铺拱手辞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上有缘再见。崔老道喝得迷迷糊糊,别过那个大光头,一路往前乱走。他是吃饱喝足了,家里那几张嘴里可还没着落,出来一整天空手而回,如何对得起一家老小?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忍一宿,想出几个出奇的段子,明天挣了钱再回去。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不知不觉行至一处,抬眼一看是城隍庙,崔老道微微点头,自己跟自己说:“这个地方倒是冷清,没人打扰正好想想段子,今天老道我就夜宿城隍庙了!”
    4
    城隍庙在天津城的西北角,门口臭水坑是民间俗称的“鬼坑”。以前天津城四个城角各有一个大水坑,俗传这四个大坑是“一坑银子一坑鬼,一坑官帽一坑水”。怎么讲呢?西南角的是“水坑”,不仅面积大,水也很深,直通赤龙河,老百姓也将此处称为“大水沟”;东北角是“银子坑”,这一带位置最好,上风上水,有前朝的官银号,住户非富即贵,全是有钱有势的大财主;东南角是“官帽坑”,老时年间开科取士的贡院在此,出过很多当官的,所以说是官帽坑;西北角是“鬼坑”,是因为水坑在城隍庙大门口。城隍爷阴间的司管,老百姓认为这一带的阴气最重,周围的买卖大多是扎彩铺、杠房、棺材铺,另外杀牛宰羊的屠户也不少,在水坑边儿上干活儿,不要的下水和脏东西都往坑里倒。
    且说崔老道喝得眯瞪转向,想在城隍庙里对付一宿。这座城隍庙规模不小,始建于明代,荒废于民国。以前四月初一城隍爷的寿诞,那是个大日子,天津城里得开庙会,庙前边张灯结彩、搭台造棚,连唱七天大戏。戏棚两侧有个对子,崔老道至今还记得。上联是“善报恶报,循环果报,早报晚报,如何不报”,下联是“名场利场,无非戏场,上场下场,都在当场”。初六、初八这两天还要恭请城隍爷出巡,初六这天出巡,只在庙门口转一圈,不上远处去,出罢即归。初八是重头戏,这一天名为“鬼会”,地方上出人抬上城隍爷的神像,按照提前规定好的路线巡城,后面跟随一队队踩高跷的,敲锣打鼓热闹极了。不过抬着出巡的神像可不是供在庙中的那座,且不说抬不抬得动,万一掉在地上摔了,触怒了神灵,谁担待得起?因此抬上出巡的城隍爷是用苇子编的另一尊,外边糊上纸画上金身,大小一般无二,平时摆在后殿,专赶在庙会巡城的时候抬出来。当年还有大清朝的时候,崔老道主持过巡城庙会,一天下来可以挣十几两银子。而今到了民国,城隍庙也已破败不堪,推开庙门迈步进去,但见蛛网密布、尘埃久积,差点儿呛了他一个跟头。殿中神像供桌仍在,城隍爷端坐中间,判官、小鬼分列两旁。城隍爷统辖一城阴司,九河下梢的孤魂野鬼,全归这座城隍庙管。两旁的配殿曾是义庄,慢说是住宿,谁有胆子三更半夜进来?崔老道不在乎,他吃的就是这碗饭,庙宇纵然破败,勉强也可容身,掸了掸尘土往供桌底下一躺,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攒个什么段子挣钱?
    在天津卫说书太难了,“河东河西、上角下角”的老少爷们儿,甭管有没有钱,个顶个是听玩意儿的行家,一开口三句两句就听得出好坏,没真本事可拢不住人。你这刚说一上句,下句马上就能接上来,行话这叫“刨底”,底都让人刨了谁还听你的书?所谓“生书熟戏”,非得找一个从来没人说过的好段子,那才挣得到钱。白天在南门口说书的光头是个能人,凭捡来的报纸上三五句话,就能编出一大套玩意儿,他不挣钱谁挣钱?枉我崔老道号称铁嘴霸王活子牙,气死诸葛亮、赛过刘伯温,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在天津卫也是有名有号的,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肚子里有的是货,我怎么就编不出来?凭什么他行我就不行?不成,我非得编个拿人的,勾住大伙儿的腮帮子,让一街两巷的人也高看我一眼,挣几块钱拿回去,一家老小就不用喝西北风了。
    正当崔老道胡思乱想之际,城隍庙中刮起一阵旋风,吹得崔老道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庙中原本黑灯瞎火,又让飞灰迷得睁不开眼,但觉庙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却看不见是谁。此人说话挺客气:“崔道爷?您上这儿干什么来了?”
    崔老道听来者认得他,以为是听过他说书的人,不好意思说没挣钱回不了家,遮羞脸儿说:“承问承问,老道我走到此处,见天色不早了,只好找城隍爷寻个宿儿,顺便想想明天说什么书。”
    刚进庙的那位说:“崔道爷的书我没少听,您最拿手的是《精忠岳飞传》,明天还讲这个不成?”
    崔老道忙说:“《说岳》乃贫道的顶门杠子、看家的本事,可也不能天天说,明天咱来一段别的书。”
    那位说:“那敢情好,但不知道爷要说哪段书?”
    一句话问得崔老道哑口无言,《精忠岳飞传》是不能再说了,可想了半天他也没想好明天说什么。
    那位说:“崔道爷,当年不是有《金刀李四海》这件公案吗?您怎么不说这段书?”
    崔老道嘴上能耐惯了,前知八百年、后知五百载,好意思说没听过吗?只得敷衍道:“对对,您说得不错,这件公案确实有意思,无奈这陈年旧事、相隔久远,贫道……记不太全了。”
    那位说:“不要紧,《金刀李四海》这件公案里头的前因后果,我记得还挺详细,要不我给您念叨念叨?帮助您回想回想?”
    崔老道忙说:“那可太好了,您快给我说说,怎么个金刀李四海?”
    那个人坐在崔老道对面,说出这件公案的来龙去脉,直听得崔老道目瞪口呆。
    不知不觉天交五鼓、鸡鸣四起。崔老道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自己仍躺在城隍庙大殿的供桌之下,心里觉得古怪,刚才说话的人哪儿去了?爬起身四下里一看,殿中大门紧闭,哪里还有旁人?狐狸、刺猬也许有那么一只半只,要说活人,可只有崔老道一个。昨天夜里是谁说话?城隍庙的牛头马面?判官小鬼?抑或城隍老爷?
    崔老道仿佛在城隍庙中做了一个梦,梦中听来的话却记得真真切切,他生怕忘了,赶紧一打挺坐起身来,将那段《金刀李四海》在心中过了两遍。暗道一声“侥幸”,天助老道我得了这个段子,这要是在南门口一说那还了得?我这说书的都上瘾,何况那些听书的?倒不如我趁热打铁,今天就说这段书了!
    此时天色还早,崔老道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打城隍庙里出来,一路走到南门口,找了一个卖早点的,头天一个子儿没挣,身上没钱吃饭,又得跟卖早点的赊账。南门口做小买卖的都认识崔老道,有时候也听他说书,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备不住有个手短的时候,穷人可怜穷人,赊上一次两次这都没什么。卖早点的给崔老道盛了一碗豆腐脑,多舀了半勺卤子,又拿了俩烧饼,告诉他先吃着,等有了钱再还。崔老道也不客气,心想:今天这段书说了,就能见着钱了,连同以前的账一并还了,吃饱喝足来到平日里撂地说书的地方。过了晌午,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渐多。崔老道觉得时候到了,开口唱到:“福字添来喜冲冲,福缘善庆降玉瓶;福如东海长流水,恨福来迟身穿大红。”
    崔老道在这儿一唱,三三两两引来几个闲人,全是家门口的街坊四邻,说话也不外道,一看崔老道准备开书了,其中有一位打趣说:“恁么的崔道爷,您今儿个又说精忠报国的岳元帅?不如您喝口水歇会儿,我来替您讲,您看咱来哪段儿?是诛仙阵大破连环马,还是十八罗汉斗大鹏?是杨再兴误走小商河,还是牛头山高宠挑滑车?我保证从头说到尾,洒不了汤漏不了水,您看怎么样?”
    老话说“京油子、卫嘴子”,老天津卫的话茬子厉害,这位说话连挖苦带损找乐子,崔老道还不能急。成天在街上说书,什么人都能碰上,三五句话就给说急了,这一天还不够打架拌嘴的,书也甭说了,钱也甭挣了。再说崔老道心里头也明白,人家没把你当外人才跟你逗,不然理都不理你,下巴颏冲天——眼里就没你这么个人。如若为这个翻了脸,那叫“不吃话”,以后可就没朋友了。不过崔老道是什么人?指着嘴吃饭、靠着嘴穿衣,怎么可能吃这个亏?他的嘴皮子也不饶人,当下说道:“这真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想不到老道我这点儿衣钵还有了传承。”
    在场的众人听得哈哈大笑,看着那位嘴欠的心说:让你多嘴,这一下成了崔老道的徒弟了,俗话说“师徒如父子”,一下子就小了一辈儿,这就算吃亏了。
    崔老道久在江湖上混迹,要多圆滑有多圆滑,什么人他也不得罪,纵然把便宜找回来了,也绝不能让这位下不来台,紧接着又说:“您把老道我这点儿能耐学去,说出来一准儿比我高明,老道我就该没饭吃了。可我知道,您也是养儿养女的人,怎么能不心疼我呢?还是让老道我伺候各位吧!不过您刚才说得太对了,《精忠岳飞传》再好听,却不能天天说,为什么呢?俗话说得叫——盐多了不咸、醋多了不酸,渤海湾里的大对虾好吃,一天三顿、一顿二十斤,连吃上十天半个月也受不了。东西再好不能见天儿吃,听书也是如此,咱得换换样儿了。今天老道我就给各位换段儿新的,好不好不敢说,却担保没人讲过,除了我这儿您上哪儿也听不着,您可听好了,这段书有个名目,唤作《金刀李四海》!”
    崔老道在这南门口算卦说书这么多年,除了《精忠岳飞传》,真没听他说过别的,此刻开了新书,扯着脖子连说带比画,唾沫星子横飞,引得过往的行人纷纷围拢上前。欲知崔老道说的《金刀李四海》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章 金刀李四海(中)
    1
    摔碎瑶琴凤尾寒,
    子期不在对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
    欲寻知音难上难。
    几句闲词道罢,咱们书开正文。各位老少爷们儿您听好了,今天咱说的这段书,虽说也是三回五扣一坨子,可老道我经师不到、学艺不周,又是头一回说这段书,保不齐有个崩瓜掉字儿吃栗子,一来一往的您各位多多包涵。
    刚才这段儿诗文讲的是哪两位呢?不用我说您也听得出来,正是俞伯牙和钟子期。那俞伯牙乃是晋国上大夫,身份尊贵,钟子期却只是山中的樵夫,以砍柴为生。虽然地位悬殊,俞伯牙却视钟子期为知音,一曲《高山流水》奏罢,弹者动情,听者沉醉,相敬相惜。钟子期死后,俞伯牙把琴摔烂了,终生不再复奏一曲。这二位的交情,天下人无不敬佩。正所谓“一贵一贱交情乃现,一死一生乃见交情”。提到交朋友,还有这么一个说法“宁学桃园三结义,不学瓦岗一炉香”,什么意思呢?当初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甭管是赏金封侯还是天各一方,手足之情就没断过,哥儿仨好了一辈子,那是交朋友的典范;瓦岗一炉香说的是瓦岗寨贾家楼四十六友,也是一个头磕在地上,到后来为了各自的利益拔了香头子,四分五裂,以至于兄弟相残,不复当年结拜之情。当中只有一位例外,谁呀?正是马踏黄河两岸、锏打三十六府,交友赛孟尝、孝母似专诸,名头盖了山东半边天的神拳太保。这位秦琼秦叔宝,人称秦二爷,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当锏卖马,那叫有求必应,交友遍天下,提起秦二爷的名号天底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没有不挑大拇指的。交朋友人家算交到家了。
    从信陵君、孟尝君到宋江、秦琼,咱们说这些人都是古时好交朋友的典范。那位说交朋友有什么用呢?有的人想不开,有钱自己花不好吗,吃点儿什么不好呢?何必仗义疏财?您可别忘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况且一个人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包打天下,什么事都能自己解决,命再好也有个三起三落。比方说一个人运气不行,干什么都不成,但是世上之人形形色色,这个人运气不好,做事难成,却有那运气好的人,如若跟这样的人交朋友,原本成不了的事也许就成了。想当年信陵君那是何等尊贵,尚且用得上鸡鸣狗盗之徒,更何况平头老百姓呢?
    闲言少叙,撇开稀的捞干的、撂下远的说近的。当初咱天津卫有这么一位孟员外,也是出了名好交朋友的。虽是天津人,却不在城里头住,出西门三十里地,有这么一个地名叫杨柳青,是那个地方的员外爷。员外这两个字不是谁想叫就能叫的,顶得上半个官职,只因没有实权,是官员以外的,故此称为员外,大多是花钱捐来的,也有品级,也吃朝廷俸禄。到后来地主豪绅、有钱的富户都可以称员外,但无论如何非得是有钱有势、富甲一方的才行。您见过哪个叫花子、打八岔的敢称员外?
    孟员外早先家里日子过得不错,不敢说大门大户趁多少钱,倒也有房有地开着买卖,丰衣足食、吃喝不愁,一家子过得其乐融融。这个孟员外最好交朋友,城里城外、上上下下相熟之人不少,也是到处有朋友。可有一节,这些个人多为酒肉之交,成天在一起花天酒地、胡吃海塞,那真叫前呼后拥、众星捧月一般。可是常言道“患难见真情”,怎么看够不够朋友?非得到了赶事儿的时候,方才看得出来交情深浅。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谁也备不住有个倒霉的时候,到后来孟员外家倒了霉,遭了一把天火。这把火着得太大了,那真叫乌云覆大地、红光遮半天,千道金蛇舞、万座火焰山,高楼大厦顷刻倒、雕梁画栋片时完,天降杀人剑、水火最无情,直把前边的买卖、后边的宅子,连同家里的金银细软一点没剩下,干干净净的烧成了一片白地。多大的财主也禁不住这一把火,此后的日子就是一天一地了。万幸家里人都还平安,没有烧死烧伤的,可是家产全部付之一炬,什么都没有了,这往后这日子怎么过,吃饭都没着落了。无奈之下一家三口带上老娘,在残砖败瓦上搭了一座窝棚容身,冬天灌风、夏天漏雨,一阵风吹过来,顶子都晃悠,进门儿就脱鞋,脱鞋就上炕,一家人窝在铺上,连床被子都没有,整天忍饥挨饿,勉强过活。孟员外看着全家老小唉声叹气,跟媳妇儿说:“家里的,你不必叹气,别忘了我在外边这些年可没闲着,净交朋友了,等我出去找几个朋友凑点儿本钱,再把买卖开起来,过不了一年半载,便可恢复家业。”
    话是这么说,孟员外可也明白,世上什么事最难?莫过于找人家借钱。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而开口求人借钱,则是难上加难,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张这个嘴。奈何眼下没了活路,不张嘴也不行了,再难也得去。按照交情深浅,挨家的这么一去,这才发现人情似纸,乃至于比纸还薄!只落得个心灰意懒,怎么呢?他交的这些朋友里没一个用得上的。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些人听说孟员外家遭了一把天火,偌大一个家业烧得干干净净,如今成了分文皆无的穷光蛋,打早儿就防备着他来借钱,有的假意推脱,有的避而不见,还有狠的,吩咐手底下人,只要姓孟的上门,俩嘴巴外带一蹬罐儿,怎么来的怎么给我打将回去。这就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孟员外万般无奈,两手空空回到家中,把出去借钱的遭遇跟夫人说了一遍。夫人也替他不平,无奈眼瞅家里揭不开锅了,自己饿上三顿两顿的,忍忍也就过去了,老的小的还都等着吃饭呢,便对员外说:“早时也听你说过,城里有一位开绸缎庄的庞三爷跟你有交情,那是个大家人户,倒不如你上门去求求他?人家手指头当中漏出来的、牙缝儿里边剔出来的,也够咱对付上一阵子。”
    孟员外知道媳妇儿说的这位,大号叫庞元庆,天津卫人称庞三爷,绝对是位响当当的人物,大小的绸缎庄开了五六家,专营江南丝绸,每年包好几条船,顺着运河到苏、杭二州采办货物,赚了大钱,发了大财。他是跟这位庞三爷认识,却说不上有什么交情,无非喝过几次酒,还算聊得上来,仅此而已,并没有多熟,况且足有两年多没见了,不然出去借钱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位庞三爷呢!可又想不到别人了,能找的已经找遍了,只得厚起脸皮,去到庞三爷的府上求告求告,多说点儿好话,万一赶上人家这两天心气儿顺,说不定真能借个一星半点儿的,也够老的小的吃饭了。
    孟员外来到庞家一看,真不愧是大富之家,两扇广亮大门气派非凡,门前有上马石、下马石,立着拴马的桩子,台阶上放着几条懒凳,几个小伙计坐在门房喝茶聊天儿,一看有人登门求见,赶紧跑进去禀报。没过多一会儿,几个下人簇拥着庞三爷打门里出来。孟员外一看,罢了,还得说是庞元庆庞三爷,人家这才是大财主,一身上下穿绸裹缎、养尊处优、红光满面,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贵气。别的不说,单说这身衣服扔着卖也值几十两银子,正经的江南丝绸,上绣团花朵朵,再看这花儿绣的,瓣是瓣、叶是叶,最好的绣工一天顶多绣一寸。过去有钱人穿衣服讲究到什么程度呢?衣服上绣的花按照四季三时这么来,春赏海棠夏观莲,秋开芙蓉冬梅寒,讲究不同的季节穿不同的花,应不同的景儿。再说这“三时”,一样的衣服一做三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一样,绣的花却不同,早上起来穿的这件上绣一个花骨朵;吃过午饭换上一件,衣服上绣的这朵花是开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吃过晚饭再换一件,这朵花已经凋谢了,红衰翠减、暗香疏影。这叫一日三开箱,意思是一天得换三次衣服,过去都是有钱又有闲的大财主才这么穿。
    孟员外看看庞三爷这身穿着打扮,再低头看看自己这身破衣服,不由得自惭形秽,想起之前借钱四处碰壁,心里头一个劲儿打鼓,暗想:庞三爷腰缠万贯,我却一贫如洗,连饭都吃不上了,何止是一天一地的差别,以前也没有太大的交情,他能认我这个穷朋友吗?
    正当他踌躇不决之时,庞三爷已经来在了门口,降阶相迎,抱拳拱手道:“听底下人回禀,说是打杨柳青来了个故交,我思来想去在那边也不认识别人,估摸就是兄弟你。自从上次一别,你我二人可有日子没见了,想死哥哥我了,快快请进,咱哥儿俩好好聊聊。”说罢走上前去,一把攥住了孟员外,携手揽腕往里就走。孟员外受宠若惊,脑袋瓜子好一阵发蒙,任由庞三爷拽着进了屋。
    到得厅堂之上,分宾主落座。有下人把茶沏好了,又端过来几盘糕饼点心、干鲜果品。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叙话,东拉西扯、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庞三爷说什么,孟员外就应承着,始终心不在焉,几次想开口提借钱的事儿,话到口边又咽进了肚子。为什么呢?他寻思庞三爷可能还不知道我落魄了,才会如此款待我,借钱的话一出口,准和别人一样把我撵出去。人家家大业大,我却落得如此田地,真是天壤之别,如何开得了口?再加上庞三爷不跟他见外,也是买卖人,把生意场上来来往往的事情这么一聊,孟员外更找不到开口借钱的机会了。这个话上不来下不去堵在嗓子眼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哥儿俩聊了半天,时候就不早了。眼看红日西沉,天色近晚,庞元庆吩咐下人准备晚饭。家中的使唤人不少,厨子、管家、丫鬟、老妈子一齐忙活,端汤上菜,安排酒宴,饭菜摆了满满一大桌子,又把酒给斟满了。哥儿俩入了席,把酒言欢。有钱的大财主在家款待朋友,那都不用问,全是好东西,一桌的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孟员外落难以来,平日里净喝西北风了,几杯酒下肚,也不端架子了,狼吞虎咽好一通胡吃海塞。有下人在一旁伺候斟酒布菜,庞三爷陪着聊天儿,二人推杯换盏,酒酣耳热。怎么吃怎么喝聊什么暂且不提,这一顿饭直吃到二更天前后。要说这孟员外也没什么起子,连吃带喝落了个沟满壕平,到最后酩酊大醉,路都走不稳了。庞元庆让手底下人准备了一间客房,将他扶去屋中安歇。
    孟员外借酒劲儿睡了个昏天黑地,这一夜无话,转过天来,睁眼一瞧,我这是在哪儿呢?再往四周一看,屋里的家居摆设、床上铺的盖的都够讲究的。我们家不是烧没了吗?如今一家子人挤在破瓦寒窑忍饥挨饿,怎么会睡到这么好的地方,难道是我身在梦中不成?一个人坐在床上,脑袋里昏昏沉沉想了半天,这才记起昨夜喝得大醉,借宿在庞元庆庞三爷家中,心里这个后悔啊!暗怪自己没出息,本是想找庞三爷借几个钱渡过难关,居然酒后失态,醉卧于此。我是吃饱喝足了,家中妻儿老小可还挨饿呢,唉!无论如何,今天我也得跟庞三爷把话说明白了。
    孟员外头昏脑涨地爬起身来,有个家仆打扮的人听见动静推门进屋,瞧见孟员外醒了,赶忙端盆打水,伺候他洗脸穿衣。可真够周到的,这边给他备了里外三新的整套衣服,洗漱更衣完毕,早饭也安排好了。孟员外吃早饭的时候问家仆:“这位管家,你们老爷在哪屋?待会儿劳烦替我引个路。”
    家仆恭恭敬敬地说:“员外爷,我们家老爷一大早出门了,临走吩咐小的好好伺候您,他今天怕是赶不回来了。这不,特地给您留了一两银子,让您待闷了就出去遛遛,有什么事等他回来再说。”
    孟员外一听,那就等吧,吃罢早饭,为了排遣心中烦闷,揣上一两银子从庞家出来,这儿瞅瞅那儿逛逛。天津城里那是多热闹,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做买的做卖的应有尽有。孟员外身上有了钱,腰杆儿就硬了,一时得意忘形,连吃带喝再看看玩意儿,一天下来把这一两银子全花了。赶等天色擦黑,街上人越来越少,孟员外开始后悔了,心想:庞三爷今天回来了还好,借来钱我就回家了,万一他没回来,或者说不愿意借我钱,我身上分文无有,回去怎么跟夫人交代?本来有这一两银子,带回家也能对付些日子,我怎么给花了呢?孟员外臊眉耷眼回到庞家,找到那个伺候他的家仆一问,庞元庆还没回来。他无可奈何,心事重重又住了一宿。
    再转过天来,家仆伺候孟员外吃过早饭,仍是拿出了一两银子递过来,让他出去散心,随便吃随便玩,晚上回来睡觉。书要简言,此后天天如此,也不知庞三爷出门去谈什么生意了,一直没顾得上回来,孟员外在这儿干等,每天住在人家府上,有下人伺候洗漱吃喝,早上给他一两银子,让他出去东游西逛,不愿意出去,就在府上饮酒喝茶,乐意干什么干什么,底下人不曾有半点怠慢,一晃住了三个多月。孟员外实在等不起了,心里头惦记家里人,又不知庞三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什么时候才能借给他钱,便将每天这一两银子花一半留一半儿,攒下这么十几两,心说:我也甭借钱了,眼瞅快过年了,再不回去一家老小只怕全得饿死,有了这十几两银子,带回家先把年关对付过去,余下的做个小买卖也够了。于是跟家丁打了个招呼,打庞家出来,直奔杨柳青。
    一路上归心似箭,寻思我这一出门三个多月,心也是够大的。我在庞家有吃有喝,一天还有一两银子的零花钱,天津城逛了几个遍,也不知道家里过成什么样了,越想越是担心,脚底下攒劲儿,赶紧往家走。别的不说,先买点儿好吃的,糕饼、酱肉裹了一大包,带回去让一家老小解解馋。孟大爷紧赶慢赶,来到家门口不看则可,看罢他是大吃了一惊!
    2
    崔老道说到此处,拿眼扫了扫围着听书的这些人,一个个瞪着眼竖着耳,听得聚精会神,腮帮子全被勾上了,就等着听后边的结果。崔老道拴上扣子可就不说了,听书的人们满脸的诧异,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崔老道:这孟员外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因何会大吃一惊?是他媳妇儿跟别人过了,还是一家老小全饿死了?
    崔老道一看火候到了,知道该要钱了,赶紧抱拳拱手说道:“各位老少爷们儿,后文书问别人不灵,不怕您出去打听去,整个天津卫只有老道我一个人知道,也有心接着伺候众位,再给您往下念叨念叨,可无奈家中还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昨天就干瞪眼饿了一天,今天您听痛快了甩手一走,老道一家还得挨饿。没别的,有钱您捧个钱场,今天饿不死我,接着给您说书;要说您出来的慌张,忘了带钱,也不要紧,站脚助威帮个人力,我一样承您的情。”
    一番话说完了,拿出一个小笸箩,听书的人明白该掏钱了。这会儿腮帮子都被勾起来了,听了这么多年书,可还真没人会说这段儿。咱们之前说过,老天津卫的耳音高,不好糊弄,但是只要你的玩意儿好,那也是毫不吝啬,肯定捧你。今天崔老道这段《金刀李四海》挺有意思,还没说到书胆就这么抓人,真要是往下说,指不定多热闹呢!掏几个钱也值了。当场你给仨我给俩,纷纷往笸箩里扔铜子儿。崔老道口中连道“辛苦”,一圈转下来,笸箩装了小半下,足有这么四五块钱,心里这叫一个痛快。等会儿说完了书,什么好吃买什么,回家包饺子捞面,今天就算过年了。崔老道把钱收在怀里,再次行了个礼,这才书接前文:
    前文书正说到孟员外打庞家出来,用攒下的钱买了一堆吃食,紧赶慢赶往家走,一路回到杨柳青。到了住处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儿呢?此前被烧毁的宅院竟又盖了回来,前边的店铺,后边的宅子,一间不缺、半间不少,盖得磨砖对缝、碧瓦朱檐,比原先的还气派,心说:这是谁呀?房子虽然烧了,可这地还是我们家的,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在我这儿盖房?哪有这么欺负人的?难不成老婆孩子日子过不下去了,把地给卖了?那也得跟我这当家的说一声啊!
    孟员外心中恼火,越想越生气,正待上前砸门,大门左右一分,走出来一位夫人,穿戴光鲜齐整,手端一个脸盆,看意思是要倒水。孟员外定睛一看,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夫人,这位孟大奶奶!当时眉毛都立起来了,一股子邪火直撞脑门子,心说:我这才走了多长时间,这家占了我的地不说,怎么连我媳妇儿都收了房?骑在脖子上拉屎也得有个分寸,拉干的我扒拉下去,拉稀的我找块布擦擦,这可明摆着是骑在我脖子上拉痢疾,欺负我还得往死里恶心我,当真是欺人太甚!念及此处,火往上撞,立即冲上前去,一把将媳妇儿的手腕子攥住了,恶狠狠地问道:“我这三个多月没回家,你居然不守妇道靠了人儿,你吃不了苦罪倒也罢了,我那老娘和孩儿让你们赶去了哪里?你倒给我说说,究竟是哪一家这么欺负我?”
    孟大奶奶见当家的回来了,当真又惊又喜,反问道:“你在这儿胡言乱语什么?这不是咱自己家吗?”
    孟员外莫名其妙:“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咱们家分明被一把大火烧成了白地,连买卖带宅院全没了,全家老小挤在破瓦寒窑当中,吃不上喝不上,我才进城找庞三爷借钱,这一去三个月,又不曾让人给你带钱回来,何以又起了一座宅子?还说这是我家?”
    书中代言,这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这位庞元庆庞三爷,真乃交朋友的典范,早听说孟员外家遭不幸,也知道他去找以前的狐朋狗友借钱翻身,可是没一个人借给他。当初怎么吃怎么喝,好得都跟一个人似的,等孟员外遭了难再找这些人,却是四处碰壁,都拿他当作瘟神一般来躲,还有直接把他打出去的。心下也自感叹,寻思如何拉他一把,这天孟员外一上门,他就知道是借钱来的。
    庞三爷心里明白,堂堂五尺高的汉子,找人借钱张不开嘴啊!他不愿意让朋友为这个难,想了个万全之策,顾及了孟员外的面子,还得帮他这个忙。吩咐手底下人好吃好喝招待着,每天给孟员外一两银子把他稳住了,自己带人到杨柳青帮孟员外家再建新宅,原来什么样还盖成什么样,只许更好不许凑合,又花钱将之前的买卖恢复起来,连掌柜的带小伙计原班人马都招齐了,告诉孟夫人这些钱是孟员外早先存在他那儿的,这些年就算入了股,如今买卖赚了钱,理应连本带息还回来。
    孟大爷听完孟大奶奶一番话,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眼泪可就止不住了。走投无路碰运气才去找人家借几个钱度日,没想到这位庞三爷如此仗义,枉我以前自夸交朋好友,今日才知道什么叫真朋友,从此也不再和那些狐朋狗友吃吃喝喝,一门儿心思做买卖,一家人和和美美又过上了好日子。
    孟员外的买卖越干越好,富足胜于从前,至于他如何到庞三爷家登门拜谢,如何把钱都还上,那是后话,按下不提。回过头来再说庞元庆庞三爷,他交的朋友遍天下,可不是只孟员外这么一位,在天津城里人称赛宋江的及时雨,比不了秦琼秦二爷那也差不到哪儿去,交朋好友、仗义疏财那是出了名的,可要说跟他交情最相好的,还得说是金刀李四海。
    庞元庆和李四海是磕了头的拜把子兄弟,喝过血酒、发过死誓,两个人好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庞三爷出去买东西,无论买什么,准是两份。好比说天时凉了,庞三爷去聚元号买帽子,如果说这样的帽子店里只有一顶,掌柜的绝不往外拿,知道这位爷有一个好朋友,一买准是两顶,两人都得有,否则再喜欢也不要。两个人的这份交情,可以说整个天津卫没有不知道的,说起来人人钦佩,个个叹服。
    咱们说李四海李四爷,在衙门口当差,穿的是官衣,吃的是官饭。按说在衙门口当差的,都是人家上赶着攀高枝跟他结交,衙中有人好办事,指不定什么时候有个用着用不着的,少不了找他行个方便,哪怕一时间用不上,能和穿官衣的交朋友也有面子。唯独李四爷例外,他这份差事交不了朋友。您别看穷有穷朋友、富有富朋友,这交朋友看的是人品、对的是脾气。秦桧那样的大奸大恶之人,千人骂万人恨坏到家了,也还有三两个好朋友。为什么说干李四爷这一行的交不了朋友呢?交朋友跟差事有何相干?这得分什么差事,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可以交朋友,而旁人见了李四爷,却向来敬而远之,不是觉得这个人不好,而是心生惧怕。因为李四爷是天津卫衙门口儿刑房的头一把刀,掌刑执法砍人脑袋的刽子手,吃“断头饭”的这么一位。
    刽子手这差事可不是谁都能干的,过去来讲,说这个人命犯华盖,十二分命硬,逮谁克谁的主儿才能做这一行,因为可以压住死于刀下的亡魂,除此之外就只能为僧为道。另外还有一种说法,不能跟刽子手交朋友,关系再近他也成天琢磨你的脖子,干这个差事的,甭管跟谁在一起,都让人家走在前头,倒不是因为客气,只为找借机会看这位的脖子,琢磨怎么下刀。当刽子手的习惯在身边带一只猴儿,走到哪儿牵到哪儿,没事就用手捻猴儿的脖子,找准了关节,杀人之时候便于下刀。
    前文书说过,庞元庆庞三爷交朋友不分贵贱,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只要聊得上来,投脾气对胃口的他都愿意交。还不认识李四海的时候,他就打心眼儿里佩服此人。只因庞元庆知道,仗义从来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虽说李四海是当刽子手的,以砍人脑袋吃饭,出红差杀人的时候如同凶神恶煞,可他杀人跟别人不一样,行刑时总有另一名差官相助,这个差官唤作“引刀”。死囚跪在法场之上,十个里边得有八九个吓破了胆。引刀的官差怀抱鬼头大刀站在近前,这柄鬼头大刀可不一般,大太阳底下一照,明晃晃夺人的二目,寒气逼人,其实根本没开刃,它砍不了人,只是让死囚误以为砍他的是这个官差,就一直盯着这把刀。李四海趁机行至背后,反手抡刀、手起刀落,使这位死得出其不意,少受点儿罪。因为他光注意眼前这把刀了,正看得头晕目眩,后边真正的刽子手就下刀了,没等明白过来已然人头落地,这是李四海的仁义之处。
    李四海刀法也甚是了得,砍人的时候讲究“断筋留皮”,一刀下去筋骨皆断,此乃朝廷的王法,唯独脖子前边的这层皮不砍断了,留个囫囵尸首。咱们说来简单,这可不是一日之功。刽子手行刑之时手起刀落,若想断筋留皮,力道火候十分不好掌握。您想想脖子上的皮有多薄?稍微使点儿劲就断了,非得恰到好处,出刀迅速,收刀也得快,这两下子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按说这么使刀是偷手,死囚家里人得提前给刽子手好处,李四海却从来不要,人都死了,不忍再让他身首异处,足见此人心慈。不过遇上为非作歹、打家劫舍、糟蹋女子的,他可从不手软,给多少钱也没用,一刀下去人头能飞出去老远,说明此人善恶分明。
    庞元庆当初久闻李四海仁义,佩服他的所作所为。按照过去的规矩,刽子手出完红差回来,路过一街两巷,大小买卖家都会给一份花红,大买卖多给,小买卖少给,借刽子手身上的杀气趋吉避凶。只要李四海路过庞家的绸缎庄,庞元庆总是多给,动不动就是三五十两银子。李四海自是心存感激,一来二去两个人交上朋友了,喝了几次酒,聊了几回天儿,越说越投脾气,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最后一个头磕在地上,结为八拜之交。
    3
    刽子手这份差事,其中的讲头可不少。咱就拿过去在北京城杀人来说,明朝的时候杀在东、剐在西,东四杀人、西四剐人;到清朝挪了地方,出宣武门过虎坊桥到菜市口开刀问斩,杀剐都在这个地方。按礼部定下来的规矩,北京的城门用处不同,好比说这阜成门,门上刻着梅花,因“梅”与“煤”同音,这个门就是运煤用的;西直门门洞子上有水波纹,这个门是走水车的,清朝的皇上不喝京城的水,专门有人每天拉着水车从京西玉泉山往宫里送水,走的正是这个门;宣武门被称为“死门”,天字号的死刑犯开刀问斩全打这儿出去,囚车行至门下,犯人在囚车之中抬头观看,可以瞧见刻在城门洞子下的三个字“后悔迟”,打这儿出去过虎坊桥,意在将犯人送入虎口,最后到菜市口刑场开刀。刑场东面是鹤年堂药店,每到杀人的时候,掌柜的和伙计必定走到门前,手里拿着铁算盘来回晃动,驱鬼辟煞。刑场西侧立有一块石碑,上写四个大字“国泰民安”,以此为镇物,这是在北京。
    天津杀人在哪儿呢?老时年间是出天津城西门,有个地方叫小西关,刑场设在这个地方,皆因此地相距掩骨塔最近,砍了头无人收敛的尸首,均由抬埋队送入掩骨塔。天津卫最好的皮匠,常年在小西关一带做买卖,平时走家串户缝破鞋。到了出红差的日子,他们往往多有一份进项。好比说有人犯了死罪将要开刀问斩,本家提前来找皮匠,说好了价钱,等人头落地之后,皮匠负责收敛尸首,再把人头和尸首缝在一处,让死人落个全尸,这一份彩钱比缝一百双鞋都多。不过胆子小的也干不了,您想想,脑袋瓜子砍下来,一腔子血有多高喷多高,将掉在地上的人头捡回来,连血带肉黏黏糊糊缝到一处,一般人受得了吗?
    当时天津城里的刽子手不下七八位,也有个尊卑高下,头一把刀便是李四海。这个行当“有师徒、无父子”。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来刽子手常年杀人为生,不好娶媳妇儿,哪家愿意把姑娘许给这样的人?因此大多没有子嗣,晚年无人赡养罕有善终;二来是这一行杀气太重,狗见了都躲着走,即便有了家室,也不愿再让后辈儿孙干杀人的勾当。因此历来只有师父传徒弟,下刀的时候讲究干净利落,一刀断头,这也是个手艺。您想想如若这一刀下去,脖子没砍断,犯人得成什么样?在下边等着收尸的家里人还不疯了?再补一刀那可太丢人了,岂不是让来看红差的军民人等看笑话,以后还干不干这一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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