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节

      这话让身边将士都是心情激荡,轰然应诺。王韶则微微眯起了眼,看向河州方向。是时候出击了。如今秦州万亩荒田已经开垦,正是那些豪门入主秦凤路的关紧时刻。这时不战,怕是将来那群鼠辈就要钳制阻挠,阻挡他出兵了。
    而这一战若是能胜,河州平定,马场入手,那些有钱有势的豪强就会跟进驻扎。他们会让朝廷派更多兵马,拱卫收复的河湟故土,会给这片丢失了二百载的土地带来人口,粮食,商队,让它重新归附王化。而一旦河湟稳定,就能对西夏形成包围,届时何愁拿不下西夏?
    在那仍旧凛冽的寒风中,王韶扶刀笑了出来。
    二月,通远军尽出,围攻香子城,一战而下。随后轻骑取摩宗城,一战而下。然而迂回白踏城,一战而下。三面包围,吐蕃首领结寨不出,王韶并没有坐等,一声令下,大军弃马翻越鸟兽难行的露骨山,直抵河州腹地,与敌军主力会战于野。一战歼敌五千,吐蕃首领轻骑出逃,被神武将军炮埋伏正着。在轰鸣的炮火声中,吐蕃首领中弹不治,聚城而守的羌人望风而降。
    四十二天,万余人转战千里,复河、宕、岷、叠、洮五州!
    朝中大震。
    ※
    《京报》、《日新报》都开始长篇累牍夸耀河湟战功,市井净是传唱王知州用兵如神的话本,朝堂中则开始对于王韶是去是留争执不休。如此大功,自然要回京述职。然而河州初定,又岂能临时调将?只是这次,比以往一边倒的抑武风气,为王韶说话的人莫名多了起来。
    秦州的荒地已然开垦,新一期的国债即将发行,这是镇守河湟的名将走了,那些羌人、吐蕃人会不会反手来攻?大宋虽然以文制武,但是面对利益时,文臣的嘴脸也未必好看。再说了,打河湟终归是为了攻西夏准备的,不留王韶在河湟整顿兵马,将来联军攻夏,难不成要调回京中养老吗?
    一时间,纷纷扰扰充斥着朝堂。置身事外的甄琼,却意外的听到了另一个消息。
    “你要出使辽国了?军器监不用管了?”甄琼可没想到这个,讶然发问。
    苏颂微微一笑:“鄙人主持军器监数载,于国有功,自然要升迁转任了。”
    王韶这场大胜,可少不了他的功劳。这官职自然要挪一挪了。
    “使辽是升迁吗?不是都说辽人凶恶吗?”甄琼可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辽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去了不会有危险吗?
    “想入二府,使辽也是必经之路。再者官家想要探一探辽人匠作手艺的深浅,故而派我前去。”满朝文武,怕是没有比他更了解兵器、机械的了。由他入辽打探,必然也能事半功倍。
    说着,苏颂又笑了笑:“说起来,我这么早成行,也有你的功劳呢。”
    “啊?”甄琼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他干啥了?
    “若不是你用药伤了那辽使,逼的他必须回国养病,我们又何必走的这么早呢?”苏颂突然问道,“那人当真是你下咒害的?”
    “自然不是啊!”甄琼哪会认这个,赶紧解释道,“都是他自己瞎胡搞,把两样有挥发性的浓酸搅在一起,生出了毒烟,熏到了肺腑,这才久病难愈的。”
    苏颂怔了怔:“这酸混起来,就能害人吗?”
    “可不是嘛,重者直接就死了!”甄琼答的斩钉截铁。
    “那你不怕吗?”苏颂是真忍不住了,脱口问了出来。只是两样酸液混在一起,就能害人于无形,这难道不可怖吗?更别说他也知道宝应观里有多少东西能造成炸炉,甚至自燃、腐蚀等后果。这简直是拿命来搏了,甄琼就从没怕过吗?
    “怕啊!”甄琼答的特别干脆,“所以炼丹时才要小心嘛。带上防护的设备,新东西炼制时别一下炼太多,看到冒烟就先躲远点。观中的条例,可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他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哪能不小心谨慎?更别提还管着这么大一家子,徒弟们也要操心。也是为人师后,他才明白当年恩师和师兄们为啥那么暴躁了。在丹房里瞎胡搞,可不是要命的勾当吗?当初他没被打死,已经是恩师脾气好了。
    这些能防住,让人不受伤吗?看着甄琼那露在外面,皮肤粗糙,伤痕累累的手,苏颂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许久,他低低叹了一声:“存中和你都能为了心中大道舍生忘死,我又怎能落于人后?出使辽国并不算什么,这朝堂,才是我施展才能之处。”
    甄琼:“???”
    怎么突然说起理想抱负了?
    苏颂却不管他听没听懂,笑道:“此去怕是要花上一载,恐怕没法为《造化论》审稿了。”
    “没事,稿子都存着呢,等你们回来!”甄琼立刻道。反正现在《造化论》的投稿越来越多,总有能登的。况且还能寄给沈括嘛,也不知他修河修的怎么样了?
    又闲谈几句,苏颂就起身告辞。等送走了人,甄琼才觉出了些冷清。两个能聊得来的朋友都外任了,以后连值得赴宴的人都没了,还真有点寂寞。然而很快,他就抖了抖肩,像是要把那些愁思全部抖落。
    探索大道,本来就是寂寞的嘛。枯守在丹房,注视着火焰,在案台和书桌前度过一日又一日,经历无数次失败、挫折,乃至能威胁性命的险阻,最终得到自己探寻的结果。这才是大道的本貌嘛。
    现在他已经有了一座朝廷拨款的道观,有了一群听话懂事的徒弟,一位可以探讨丹道的师兄,还有两个关系莫逆,能相互启发的好友。乃至于《造化论》上,都有了写傻乎乎东西来投稿的同道。怎么能说寂寞呢?
    更何况,他还有邈哥呢!一个能分享他的荣耀,休戚与共的伴侣。比起恩师和师兄弟们,他已经够幸运了!
    傻乎乎的笑容又浮上了脸颊,甄琼抬手拍了拍脸,蹭的一下又站了起来。那明矾中的金属已经近在咫尺,他也想好了,可以用碱银试着置换。碱银都能在空气中燃烧,其性必然极烈。只要明矾里的金属比它惰上那么一点,就一定能置换出来!
    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他再次大步迈入了丹房。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人忘了,提醒一句,碱银就是镁啊。
    王韶这一仗历史上也是大胜,不过因为羌人反复,宋军转战五十四日,跋涉一千八百多里,共攻取五州,杀敌数千,缴获牛、羊、马数以万计。现在战备升级,后路有了保障,投降的羌人也不敢反了,自然只会更加顺利。
    第184章
    “恩师, 绿化矾已经融水, 可要开始试验了?”清风小心问道。
    “开始吧!”甄琼重重吐了口气, “元气不成,换成绿气总该能成了!”
    恩师的坚持,正是清风最为钦佩的地方。之前想到了用碱银来置换矾土, 结果真弄了溶液,用湿法置换,却压根没有见到金属的影子。一旦把碱银置入矾土化成的水里, 立刻会生出一串串的气泡, 并且温度升高,溢出白絮。这可不像是置换, 反倒像是碱银同水出现了反应。
    试验了十几次,各个环节都检查过了, 也单独用碱银入水,这才发现此物当真能跟水反应。只是遇冷水时气泡微不可查, 加热后变多罢了。
    这下众人皆有点坐蜡。恩师却不愿放弃,冥思苦想一阵,又提出了个方案。先把矾土中的元气换成绿气, 改变其性质, 再来试验。这绿气乃是自盐酸中所得,色泽黄绿有大毒,也更不稳定,极易挥发。要是能以绿气替换元气,生出的产物必然也更不耐热, 容易置换。
    于是一群人又试了起来,最终以炭、绿气和矾土混合加热,才生成了如白色粉末的绿化矾。再将之溶于水,就成了置换用的溶液。
    现在可不就到了试验的时刻了吗?
    清风带上了防护用的眼镜和口罩,小心翼翼的取了一片擦亮的碱银,投入了绿化矾的溶液中。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那一小片碱银周围,泛起了密密麻麻的气泡,争相恐后溢出,跟之前用矾土时一般无二。
    这是不成了?连清风都忍不住垮下了肩。辛辛苦苦制出的绿化矾,依旧没有用处啊!
    甄琼看着那咕嘟嘟冒泡的烧杯,也有些沮丧。他原本以为用绿气就能成的,谁料花了半天功夫,还是没有半点用处。难不成碱银就不能跟溶液反应?那该如何处理呢?
    正当一屋子人垂头丧气时,段玄霜快步冲了进来:“师叔!我师父发现了一种能治病的新金!”
    “什么?”甄琼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冲出了房门。他研究了这么长时间都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怎么师兄就发现了新金呢?
    甄琼去的已经够快了,然而赤燎子比他想到还要心急,见到人进门,就一把拽住:“师弟,我似是找到了治瘿症的根本啊!”
    啊?怎么会是瘿症?这不是大脖子病吗?
    甄琼被人扯到了桌案旁,一眼就瞧见了瓶中黑紫色的结晶。赤燎子已经兴冲冲的把那瓶子拿了起来:“《肘后方》不是有言,患瘿症就当多吃海藻、昆布吗?我便寻了些海藻烧成了灰,拿来炼制,看能否寻出其中缘由。结果前两天用硫酸浸泡时,此物中突然冒出了紫色烟气,凝结后,就成了眼前的晶粉……”
    甄琼瞪大了双眼,瞅着那半瓶底的东西,喃喃道:“这是晶体啊,怕不是金属,而是一种石……”
    “管它是金是石,此物必然才是治瘿症的关键!”赤燎子顿了顿,又有些沮丧,“只是我拿鼠、兔试过了,此物也有大毒,服食容易令小兽窒息,还能引发粪便带血,甚至暴亡。恐怕也有些腐蚀性,不知如何入药?哦,对了,此物不太能溶于水,却能融在酒精中,遇到面粉,还会变蓝……
    赤燎子还没唠叨完,甄琼两眼突然一亮:“这东西能溶于酒精?”
    “可不是嘛,溶后就变成了黄褐色,味道也有些刺鼻。”赤燎子立刻道。
    “那试过显微镜观察吗?酒精本就能杀菌,溶进此物后,效果可有改变?”甄琼又道。
    “这我倒是没试过!”赤燎子顿时也来了精神,“师弟觉得能有不同?”
    “肯定会有的!”甄琼立刻道,“这么毒的东西,杀蛊必然好用,只要不致病就行!”
    他已经想了起来,那些草本派的道观,可不就有一种“紫药水”吗?正是用紫药融在了酒精中,效用也相当不错,听说还能治脚气呢。只是这些东西,他们道观没怎么接触,也不太清楚其中原理罢了。
    然而这个提议,已经让赤燎子打开了思路,他连连颔首:“师弟这话说得有道理,我这就试试,看能否制出更好的杀蛊药剂。只是毒性还需要控制啊,还有如何炼成丹药治疗瘿症,也是个问题……”
    赤燎子已经被这些想法勾去了魂儿,都顾不得甄琼还在场了,立刻使唤起段玄霜,帮他准备器具。
    看着浑然忘我的老道,甄琼心中简直说不出是嫉妒还是羡慕。虽说这紫药对他并不算太新奇,但是赤燎子还是凭着一己之力发现了此物。这要是真炼成了药,岂不是也能青史留名了?
    可是师兄都做出了成果,他却还是两手空空。甄琼一下攥紧了双拳,转头就走。他并不甘心!现在绿化矾都制了出来,距离成功说不定只有一步之遥,岂能就此退却?既然湿法制不出新金,他就换成干法,开炉冶炼好了!
    没想到恩师这么快就去而复返,清风小心问道:“恩师,师伯当真发现了新金?”
    “不是新金,而是一种新石。不过也是个大成就,吾等可不能落于人后!”甄琼挥了挥拳头,大声道。
    见恩师这幅模样,清风悄然松了口气。发现新金可是恩师最重视的事情了,现在被师伯抢在了前面,他还以为恩师会沮丧呢,谁料竟然又振奋了起来。也是,光记录在案的实验就做了三千多次,还怕一次两次失败吗?
    “这绿化矾一旦加热很容易熔融,碱银的熔点也不是很高,若是把两样置于密闭的丹炉中,说不定能出现置换,提纯出新金!”甄琼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可是碱银容易与元气交融,那矾土也是吸元气的,会不会反倒又生出两种元化物?”一旁站着的明月忙道。
    “所以才要密闭。制碱银的丹炉就要抽去大气,提纯新金亦要如此。”甄琼答的斩钉截铁。
    清风闻言大惊:“还要真空?万一炸了该怎么办?”
    碱银可是见火就燃,跟绿化矾一同加热本就不太保险,现在又要抽空气,增加压力,还真说不好会不会炸炉啊。
    谁料甄琼闻言断然摇头:“哪怕每次少炼点,也要试试。大道便是如此,不试处处皆是死路。唯有试了,再能另辟蹊径!”
    事到如今,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清风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用力点头:“全听恩师的!”
    ※
    这些日,甄琼又忙碌了起来。据说是因为赤燎子炼出了新丹药,才激得他也上了心。对于这争强之心,韩邈是没什么法子,只能吩咐人好好瞧着,自己也时不时过去看看,免得又把人累病了。
    不过每到这时,韩邈就免不了有点泛酸。琼儿对于大道的在乎,可是远胜其他。就算他再怎么费尽心力,也夺不去更多的注意了。要说寂寞,肯定还是有些的。可偏偏他喜欢的是个男儿,还有开宗立派,青史留名的宏愿,压根不会以他为天,绕着他打转。然而发酸之余,韩邈也明白,除了大道外,琼儿最在乎的兴许就是他了。比起那些惊世骇俗的成就,些许寂寞又算得了什么?
    这日,韩邈照常叫了几个掌柜,安排商行诸事。正谈到一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吵杂声,旋即,大门“砰”的一声被推了开来,就见一个人影飞奔而入,也不管四周围得都是人,就那么一头扎进了韩邈的怀抱中。
    “邈哥!邈哥!我寻到了!”
    那声音大的惊人,跟搂住他的颈项的力度一般,韩邈呼吸一下就乱了,抱住了怀中之人。那人身上有各式各样的气味,刺鼻的,焦臭的,发酸的,甚至还有不小的汗味,然而他连收拾都没有,径直跑到了自己身边,一头扎了进来。
    心似被狠狠揉了一下,韩邈用手拍了拍他的脊背,轻声问道:“可是炼出新金了?”
    屋中,那些有眼色的掌柜已然退了个干净,再也没有外人搅扰。然而甄琼可不管这个,从那怀抱中挣了出来,把一个小小的玻璃瓶塞了过来。
    “这便是新金!自明矾中炼出来的!特别容易吸元气,比碱银稍惰,但能轻易换出其他金属,溶于酸液也能溶于碱液,至于其他特性,我还没能探明。不过它是从明矾里提炼出的,只要找对了法子,说不定也能大量开采,不逊于铜铁呢!”甄琼浑身都在发抖,语速噼里啪啦快得惊人,然而他拿瓶子的手却十分稳当,像是要把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递在了韩邈手中。
    那瓶中,有一块金属,银亮色泽,还不如绿豆大。就那么孤零零躺在瓶底,根本瞧不出新奇。
    韩邈抬起头,对上的是仍旧兴奋的双眼。
    “邈哥,这是我造出的,你来给它取名吧!”甄琼是从丹房跑出来的,衣服都没换,更来不及吃饭补眠。这些事儿,又哪有给邈哥报喜来的重要。这可是新金啊,实打实的新金,花费了他整整五年时间方才炼出。这份足能留名青史的功绩,他一定要让邈哥与他同享!
    那人的脸也是脏的,有红有黑有白,跟只猫儿一样。可是他神情如此郑重,甚至胜过当日他递出婚书时的模样。
    韩邈笑了,笑着攥紧了那只小小的玻璃瓶。另一只手提起了笔,毫不迟疑,在面前的账簿上落下了一个墨字。
    那是个“侣”字。
    韩邈拿着笔,看向甄琼:“既然是你我二人的新金,以此为名可好?”
    那是爱侣,是道侣,是伴侣,也是生死相随,休戚与共。
    甄琼的眼睛顿时亮了,开心的笑了起来:“这个名字好!对了,还要加上两笔!”
    说着,他抢过了那根笔,又在那端正俊秀的字上画了歪歪斜斜的两道:“既然是金,就要用‘钅’部才是!”
    那个字,就这么变成了“铝”。一个从未有人见过,但是后世必为天下知的新字。
    韩邈笑着抽住了甄琼手中的笔,扔在了桌上,双臂一展,把人抱在了怀中。一个混着花香的吻,印在了染着炭灰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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