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8

      先前季陶然因那玉壶之事, 几乎害了赵黼同云鬟两人, 白樘窥知他与太极会的内情, 便暗中同他商定里应外合之计, 想趁着太极会召见之时, 一举铲除。
    白樘暗中曾将此计划禀奏了赵世, 得到赵世的首肯。
    在赵世看来, 年前那一场宫廷内外的血雨腥风才方停歇,又因太子册立,新帝登基等, 人心渐稳,大舜也复重回安定,而太极会之人经营多年, 潜布天下, 行事不露痕迹,会众身份成迷, 若是大肆追查起来, 不知会牵连多少人, 又会引出什么波澜事端, 却大不利于国民。
    是以只暗中命镇抚司的缇骑、以及刑部的铁卫暗中隐秘追踪, 白樘负责主持追查罢了。
    谁知,不知是因玉壶之计失效、打草惊蛇了,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从此之后, 太极会竟风平浪静, 半年之间,并未对季陶然下达过任何指令。
    直到那一天。
    白清辉身为季陶然最好的朋友,又是大理寺的差官,却也仍是在数日后才听闻季陶然“养病”在家的消息。
    以他的为人,即刻嗅觉事情不是这样简单。
    偏不管是季陶然,还是白樘,但凡刑部中人,对此事都是守口如瓶,故而那次云鬟相问,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此后,因紫衣凶魔之案,掂掇难解,得了云鬟指点,为彻底断绝此案,只得相请季陶然出马。
    正季陶然养的差不多了,先去查验那四具尸首,经过一番仔细检测,果然情形如清辉和云鬟的推论吻合。
    了却公干之后,清辉松了口气,相谢陶然。
    季陶然笑道:“你如何竟对我客套了许多,我前两日就听闻了此案,本来好奇想看一看,家里不许我动,我又想着毕竟不是刑部的差使,或许你也避嫌,所以并未敢插手……”
    清辉道:“避什么嫌,我只是担心你的伤有碍罢了。”
    季陶然伸了伸胳膊,苦苦一笑,却仍是不提负伤之事,只道:“你若早寻我查验,一早就会知道凶手是故布疑阵,何必白耗这许多时间?”
    清辉见他果然避而不答,瞥他一眼:“方才你说我对你客套了许多,其实,我倒是觉着恰恰相反。”
    季陶然挑眉,忖度道:“你……”
    清辉道:“放心,我并不是追问你是因何差使而负伤的,我却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季陶然暗中松了口气,讪讪笑道:“你知道白尚书是那个性情,约下甚严。”又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清辉方道:“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却知道你必会为难,故而一直不曾出口。”
    季陶然对上他淡静的双眸,慢慢敛了笑容:“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竟疏远了妹妹?”
    清辉点头:“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清辉最知人心,且季陶然对云鬟的心意,当真是天意昭昭,从最初的单纯呵护,到以为云鬟投水后的疯狂寻觅,甚至不惜因她之故入了验官一行,为亲戚友朋们指摘……
    他们两人虽从小儿一同长大,几乎无话不谈,但从未对彼此的私情有过半句言语,或许,是因为都知道对方的心意,因此各自回避。
    但对清辉而言,虽然做不成伉俪,同云鬟却仍是最好的知己,但他从旁相看,从上回在崔侯府解决“闹鬼”一案,便发现果然先前不是他多心,季陶然是真的有些疏远云鬟。
    清辉道:“莫非,是因为她的身份已经不同?”
    季陶然仰头,喃喃道:“我只是怕,越接近她,反而会……害了她。”
    庭间木叶萧萧,天际雁阵惊寒,季陶然想到上次的玉壶之事,至今心中懊悔惊怕仍难散退。
    喉头微动,季陶然道:“就如同我不告诉你这次我因何受伤,这并不是同你们疏远,恰恰也是相反……正因为你们都是我最不容有失的人。”
    清辉抬眸。
    两人目光相凝,清辉道:“我信你。只是……不要无端端就冷落了人,你若真当我们是知己,就该知道我们对你的心思也是一样,何必苦了别人,又且自苦。”
    说着,便将云鬟先前传他问话一节说了。
    季陶然若有所动,面露惭色。
    清辉早看破他的心意,轻轻拍肩道:“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季陶然不禁一笑。
    那天他一如既往前去刑部,走在路上,忽地眼前一黑,来不及吭声,人已经晕厥。
    之前同白樘约定计策之时,白樘有意暗中叫人跟随护佑,但季陶然深知太极会无孔不入,生怕走漏消息,便未曾许侍卫跟随。
    只是他再想不到,这一次太极会并未派人通知,反是在沉寂半年后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雷霆行事。
    醒来之后,发觉身在一间暗室之中。
    一刻慌乱后,季陶然自省,太极会这次如此反常,只怕是已经对他起了疑心,或者此举,已是想要除掉他之意。
    对方动手如此之快,他情知无人能够相救,回想往日种种,反而很快镇定下来。
    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更几乎因一己私念,害了他最珍视之人,若是就此了结,倒也算求仁得仁。
    室内光线渐暗,想必是天黑了,此刻刑部的人大概已发现他不见,必然正全力搜寻。
    季陶然心如止水,闭目静坐之际,耳畔传来一个声音,道:“井宿。”
    声音略有些阴冷,却十分沉静,季陶然睁开双眸。
    门扇洞开,一道身披黑袍、帽兜遮颜的影子如幽灵般,从外间的暗夜里徐徐走了进来。
    太极会除了首位八座,底下又分二十八星宿,季陶然虽未入八座,却是四野之中的南方朱雀之首。
    而此刻进门之人,通身玄色,只在腰间垂着一则令牌,上头镌刻着一个篆体的“黄”字。
    季陶然起身,垂首道:“参见法座。”
    那人微微抬头,淡纱背后的脸,仍有黑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将季陶然上下打量一遍,道:“可还记得,当初入会之时,会宗训诫之言?”
    季陶然心中微颤,垂眸道:“独视独听,独断独行,太极两界,黑白分明。”
    那人道:“当如何行?”
    季陶然道:“不辨亲疏,不殊贵贱,捐躯誓血,一断于法。”
    那人点头道:“崔云鬟是你何许人?”
    季陶然心头忍不住悸动:“至亲。”
    那人道:“当初玄座行事,自有一份私心在内,且你已经奉命而为,并未违命,且玄座也已殉命就法。故而此事于你无咎。”
    他指的自是那玉壶一节。
    季陶然竟略松了口气:“是。”
    那人却又道:“白樘是你何许人?”
    季陶然的眼睫颤了颤:“上峰。”
    黑纱底下的唇角略动:“你同他密谋之事,会众已知。背会弃法,密图反叛,可知你下场如何?”
    在听见他问白樘的时候,季陶然已经预感到了,如今又闻这句,明白大势已去。
    事已至此,季陶然索性道:“法座认为白尚书为人如何。”
    那人道:“白樘为人虽迂执,却不负他‘白衡直’三字,当以字行世。”
    季陶然道:“尚书身为刑部堂官,担负天下之法度,我奉他之命而为,虽然背会,亦是为法,跟会宗并无对冲。”
    那人原本在他问出白樘为人之时,就料到他将说什么,但听了这句,仍是意外,眼神中不禁透出些许欣赏之色。
    却听门外另有个声音淡淡道:“白衡直所用乃是旧法,本会乃是新法,白衡直可能做到‘独视独听,独断独行’四字?”
    季陶然唇角翕动,却无言以对。
    国有国法,白樘自奉法而为,但正因国有国法,行事便多有约束,不得逾矩。
    这也是当初季陶然激愤之下,毅然入会之起因。
    门外那人哼了声,道:“你答不上来,那便也是知道原因了。‘白衡直’虽当得起这三个字,但他顽固拘泥,未尝不是自惜羽毛之故。”
    话音刚落,便见一道人影踉跄入内,跌跪在季陶然跟“法座”之间。
    季陶然诧异之余,定睛一看,竟不是别人,却是翰林院一位秉笔元老,神色张皇,不知为何竟出现此处。
    季陶然还未发问,门外人道:“当初由仪书院因林禀正之事,虽死了一个方荏,但他的‘同好’,却多在法网之外,白衡直也派人暗中追踪调查,他也算是有心有手段了,这许多年,给他明里暗里,搜罗罪证,终究惩治了几个,然而还有更多人是白衡直无能为力者!”
    比如现在跪在季陶然跟前的这位翰林学士。
    门外那人停了停,又道:“那些被玩弄者,有多少可堪才俊之称却从此堕落,或死或沦丧,或者……就似林禀正一般,这些作恶畜生,他们虽未杀人,却仍是满身遍体的血腥,轻易夺走他人的前途性命,岂是白衡直所判的那些罪命所能抵过?今日,于‘渊潜’之前,就送这份大礼给白樘罢。”
    季陶然似懂非懂,一直听到“渊潜”,才惊了惊。
    而他身前的法座听到这里,微微垂首:“是。”
    门外之人悄然无声,像是去了。
    屋内法座忽又看向季陶然,问道:“倘若今日你的反叛行径不为我等察觉,查出是太极会众者,当又如何处置?”
    季陶然默默道:“尚书自会依法判决。”
    法座似笑了笑:“如今朝廷虽不曾大肆追缉我等,却也不过是为大局着想,迟早有一日要举国清缴,故而八座绝意‘渊潜’。但是……”
    他微微停顿,才道:“你可知道‘黄诚’此人?”
    季陶然有些疑惑,却仍答道:“是。”
    数月前,闽地有公文递送,知府黄诚积劳成疾,因病而亡,治下百姓呈送万民书上,朝廷赞其功绩,嘉表其家人,并追赠黄诚为忠毅伯。
    季陶然正不知为何法座会提及黄诚,却听他又道:“黄知府,即为我会青龙七宿之一。”
    季陶然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法座道:“倘若白樘查明此情,你觉着,他将如何对待黄诚?”
    不等季陶然回答,他的语声之中多了一丝玩味:“你觉着白樘是会嘉奖他的忠毅,还是判他一个谋逆?”
    季陶然已经明白了他在此刻提起黄诚的用意,不由苦笑。
    一日之间,得两位法座相见,又听了这许多机密,季陶然自诩必死。
    当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只是被火燎伤,却幸而白樘虽表面答应不叫人追踪他,暗地却仍派了精干好手远远护卫,发觉不妥,找来此处。
    巽风及时将他救出,才无大碍。
    然而同在那座宅子里的其他七位便没这样幸运了,皆都被火烧得面目全非。
    后经查证,竟都是在白樘暗册记录上的人物,其中一个,便是那位薄有名声的翰林学士。
    “渊潜”,便是太极会的一个口令,一旦发动渊潜信号,会众上下,两年内不会有任何动作,彼此间也不会再有指令联系,所有人就似鱼入大海,更无任何可追踪之处了。
    白樘听了季陶然所言经过,半晌无言。
    思虑之后,亲将此事密禀了赵黼后,赵黼的反应却超出他所想象。
    赵黼忖度半晌,道:“倒是没想到,黄诚也是他们其中之一,太极会之所以肯公布此情,也是一则警示,告诫朝廷不要轻举妄动……毕竟,各州各府中,不知也有多少能吏良臣,也是他们的会众。”
    赵黼自鄜州时候便认得黄诚,后他走上正途,更成为封疆大吏,在闽地同秦晨两人配合无间,所行所为,令人欣慰。
    谁知却因劳成疾,痛损良才,云鬟得知,悲难自禁,哭了数场。
    白樘心头明白,当初赵世下令不可大张旗鼓追查,便是顾忌此情,果然是先见之明。
    赵黼淡淡地又道:“这些人狗胆包天,却也有些能为,如今又‘渊潜’了,暂且由得他们去。不过,有这些人暗中虎视眈眈,却也能叫朕跟尚书始终警醒,行事要越发谨慎端正,别落了人话柄。如此,将来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时候,才能更理直气壮地或骂或打或杀,你说是么?”
    白樘听见自己心中有个声音似乎笑了声,他端端道:“遵旨。”
    新帝登基后,文武百官自有些调黜拔擢等变动。
    白樘自幼熟读史书,博古通今,自知道这个常理,古往今来,但凡是改朝换代,少不了人事更迭,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于浩瀚千年之间,有多少名动史册的能吏名臣,说起来就如天际繁星耀耀,功绩为万人敬仰称颂,然而能够善始善终者,能有几人。
    就算先前再如何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人物,转眼间身裂名坠,也不过是君王转念而已。
    比如比干,伍子胥,屈原,商鞅,晁错,韩信,于谦,等等等等,生前显赫,转瞬间沉沙折戟,名裂身死。
    能全身而退者,也不过是屈指可数。
    白樘早就做足了准备,就如同沈正引在狱中批他的那句。
    所谓“临患不忘国,忠也;思难不越官,信也;图国忘死,贞也。谋主三者,义也。”
    如今看来,好像……不至于到达最坏的境地。
    又是一年,上元节将至。
    这日,白樘按例进宫,为小太子讲授功课。
    因近来天寒,室内的地龙烧得极热,又加了炭炉,屋内竟有种闷热之感,故而白樘叫开了一半儿窗户通风。
    谁知课至一半,忽见窗外竟飘起了雪花,小太子毕竟年幼,见状双眼发亮,巴不得即刻出去玩闹,只是因敬惧师傅,故而不敢乱动,仍是乖觉地坐着听讲。
    直至白樘将一则《论语》讲完,小太子才跳了起来,跑到门口看雪。
    白樘见他跃跃欲试,却下雪地滑,若是摔倒了不是玩的,因此并未许他自在玩耍。
    只是看雪落纷纷,苍穹迷乱,不由心生感慨,便喃喃念道:“雪似白云云似雪,不知何处是人间……”
    忽听身畔小太子道:“唉,也不知南边儿有没有下雪,我有些想念静王叔跟哥哥了。”
    白樘道:“殿下勿虑,先前静王殿下有信,说是上元节前会赶回来的。”
    小太子面上却并无雀跃之色,只话锋一转,复问道:“老师,母后之前也曾在南边儿做过县吏,后来又铨选进了刑部,果然母后有传闻的那样能为么?”
    白樘很是意外,敛了心神,低头忖度道:“是谁跟殿下这样说的?”
    小太子不慌不忙道:“做官一节,自然是母后跟我说的。”
    他看着白樘略带问询的眼神,复笑道:“其实是因为我看到母后每过七日便要出宫一趟,我不知为何,便问母后,母后最疼我,自然就告诉我了。”
    白樘这才释然,原来小太子半岁之时,赵黼准云鬟每七日出宫回刑部一次,在赵黼而言,是为叫她“消遣”,毕竟宫中岁月实在寂寥,且云鬟又身负那般天赋,若湮埋于后宫,委实是“暴殄天物”。
    当然,借放云鬟出去此节,私底下,赵黼也因此而讨足了甜头,自不好在此详说。
    云鬟便仍是如先前任刑部主事一样,查看各州县递送上来的死刑文书等。
    至此,过目的案子不下五百件,挑破的冤案亦有数十。
    她在刑部只也仍挂原先的主事官名,不领俸禄,不参长官,只负责理案。
    就算复有了身孕,竟也不肯间断,直到先前又产下二皇子,才在宫内调养歇息。
    民间原本不知此情,后来渐渐传了风声出去,有些引为奇事,大部分却是啧啧赞叹,感念母仪天下、恩泽四海之德。
    白樘道:“殿下为何不问皇上?”
    小太子道:“我才不问父皇,他定要骂我多嘴,哪里肯告诉我。”忽然间有些委屈似的嘟着嘴道:“自从有了弟弟,父皇对我越发严厉了,我觉着父皇母后更疼弟弟。”
    白樘先前微微一笑,听到最后一句,才又隐去笑容:“殿下……”
    毕竟从小儿就负责教导太子,对这孩子的性情十分了解,知道他虽年幼,却绝不能当是寻常孩童看待。
    这孩子……是在担心什么?
    赵准忽然道:“将来老师也会这样儿么?”
    白樘哑然,继而摇头道:“臣是殿下的师傅,只听命尽忠而已。”
    赵准举高小手,拉住他的手,低低道:“那,万一父皇也让老师教导弟弟呢?”
    白樘心头一动,转头看向小太子:这孩子,果然是在担心了。
    帘外风裹着雪,嘶嘶有声,屋内白铜炭炉烧得正好,不时传出噼啪响声。
    白樘慢慢蹲下身子,握住小太子的手,沉声道:“殿下只要好生修身养性,增长学问见识,修的明豁睿练,殿下便永远是咱们大舜独一无二的太子殿下。您明白吗?”
    赵准并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回看白樘,过了会儿,终于点头笑道:“我明白了。”
    白樘点了点头,才又站起身来,他抬头,从敞开的窗户间看向远处,却见雪下得越发大了,竟似鹅毛翻飞。
    清明的目光之中透出几分迷蒙。
    忽然,小太子轻声道:“师傅,我出去看看雪好么?”
    白樘正有些心不在焉,小太子时机拿捏的又极准,当即淡淡“喔”了声,小太子如闻纶音,悄悄对内侍使了个眼色,趁着内侍打起帘子的功夫,便哧溜钻了出去。
    帘子外一阵冷风沁入,白樘面上微寒,这才醒悟,待要阻止他,却已经晚了,只得无奈地也随着走了出来,只负手站在廊下。
    小太子赵准早迫不及待跑到雪里撒欢儿,急得两个贴身的内侍追上去不住地好言相劝。
    白樘本要唤他回来,但也知道小孩儿费尽心机,不过是想好生玩闹一阵子罢了,因此竟并未出言。
    赵准见他默然而立,心中松了口气,便捏了个雪团,笑道:“老师,陪我一块儿耍。”
    白樘见内侍们束手无策,只围着他团团转,便迈前一步:“殿下留神,地上滑的很……”
    赵准傲然道:“我不怕!”
    手中的雪团射出,正打在内侍的肩头,雪团儿小,他力气又弱,难得是这份喜乐之心。
    白樘匆忙下了台阶,此刻脚步却戛然而止,耳畔赵准笑语欢声,心头恍惚,人在宫中,身却万里。
    原来,白樘竟于此时,想起那江南一夜,月圆便如今朝,花灯河畔,仕女联袂,狡童挑灯,处处熙攘喧闹,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水色映着灯影,闪闪烁烁,流金溢彩。
    皎皎月色之下,灯火辉煌之中,那一盏许愿花灯,不偏不倚地向着他隐身之处漂泊而来。
    他略略迟疑,终于俯身抄手,捡起漂流到河边儿脚下的莲花灯。
    莲心的灯光,映入他的双眸。
    端详片刻,将那祈愿的字条打开。
    里头是极短的十二个字。
    却在映入眼帘之时,叫他耳畔种种尘世的喧嚣尽数退散,于无声处,听这清音惊雷。
    夜风吹拂,河上花灯荡漾。
    身后街市上花灯如昼,游人摩肩擦踵。
    而他难以形容,那一刻心中的惊悸。
    抬眸,看向对面莲灯之下,那浅笑淡然,眼波清和的人,他生平第一次觉着,应该正视眼前这个女孩子了。
    那一年的元宵佳节,皓月当空,烟火绽放,万民和乐。
    皇太子同太子妃大婚之日。
    刑部廊下,那人临风独立。
    她许下的愿望乃是——
    “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斯人亦好。”
    十二个字,如若千钧,如雷霆声。
    而,直到如今,这天下的确如她所愿,这世人也的确如她所愿。
    可总有遗憾。
    对他而言。
    当初虽察觉她死遁之志,却违背向来所志纵放,本以为她在南边儿平平安安一生,倒也罢了。
    谁知……再回到京城,昔日那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居然是以官员的身份来参与铨选。
    或许这就是“缘”,从她最小之时便缘分深重,到她渐渐长,一路跟他羁绊深深,可他……却总是视而不见。
    其实,并不是他当面儿时候说的那样轻蔑,当时是被她气坏了,向来泰山磐石似的涵养,竟也动摇起来,愠怒似被封贴压着的七十二天罡魔星一涌而出,如他,竟也会说出那般伤人的话。
    他或许只是在恼恨他自己而已。
    明明是最先发现的,然而一次次的错过,直到她的光芒日渐夺目,终于炽亮到他无法忽视的地步之时,她虽近在咫尺,却俨然已经成了他无法接近的人。
    他本来,仍可心若止水,气若寒冰,一生孤冷不动。
    但因越发明白命不久矣的事实,忽又一种难以言说的憾意。
    那次在小灵山之外,死里逃生之际,无意中路过,竟发现赵黼拥着她。
    赵黼肆意狂诞行事之余,偏挑衅般炽热一瞥。
    白樘虽悄然自退,但宛若枯井的心中,却因此生出微澜。
    偏他的洞察力何其出色,赵黼每回的格外针对,一直到演变至那日雷雨之中,在刑部那胡作非为。
    赵黼并不知,他的那些故意示威、惊世骇俗的举止,在白樘眼中,于白樘心里,会引发何等的歧变。
    白樘本是一生孤冷忠志许国,但……
    或许是自知命不久矣,或许是被眼前的种种七情引惑,他忽然想在临死之前,尝一尝那深爱一人,也被人深爱的滋味。
    一念心动,却一念错过。
    对白樘而言,这一念错过,唤做永远。
    这世间,有的人注定比翼双飞,白首偕老,但有的人注定千山独行,绝世茕茕。
    那夜灯影下,似寂寞百年的那人长叹一声。
    手扬起,手底的纸条化作细细碎碎的片片,随风扬起,在天际那五颜六色的烟火光之下,宛若一场细细碎碎的雪,于他心底眼前,孤寂无声地飘落。
    记忆一记重锤,破空破雪,兜头锥心而来。
    胸口一阵翻涌,探去扶太子的手蓦地僵住。
    白樘变了脸色,举手抚住胸口,喉头只觉一阵腥甜,心头烦乱不堪,甚是难过。
    正又捏了一个小小雪团的太子回头,蓦地发现白樘脸色不好,当下忙将手中的雪扔掉,急急跑了回来,竭力将白樘扶着:“师傅,你怎么了?”
    低头对上小孩儿晶亮含忧的双眸,白樘生生地将心头那股汹涌不适之意压下:“殿下,我无碍。”
    赵准的双眼乌溜溜转动,蓦地回头叫道:“快去请太医来。”
    小孩儿的声音嫩生生脆亮亮的,却更透着一股不容分说的气势,早有太监领命,匆忙去了。
    白樘要拦阻,却因胸口气不适而无法出声,不由看向赵准:“殿下,何必兴师动众。”
    不料赵准正色说:“父皇一直叮嘱训诫我,让我好生听师傅的话,说师傅勤谨奉国,是最能干的臣子,父皇更教导我要好生听奉师傅的教诲,不容有错。现在师傅觉着不适,自然要留神对待,不然就是我的罪过了。”
    他一本正经如此回答,几乎不像是个尚未满三岁的孩童能说的话。
    白樘默然。
    太子小心翼翼握扶着他的手腕,这般寸高的孩儿,明知道若他有碍,太子是无力搀扶的,但却仍是如此执着坚决。
    见他不语,太子道:“师傅,你觉着如何了?我扶你入内歇息。”
    白樘任凭太子扶着自己的手,一步步走回书房。
    台阶上因落了层薄薄地雪,格外的滑,白樘心神恍惚,脚下竟微微地一晃。
    他是个成年大人,若然滑倒,不是好玩儿的,更势必会牵连小太子受累,谁知赵准虽年纪小小,并不惧怕,更并未撒手,反而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腕,拼力搀扶住,叫道:“老师小心。”
    两名内侍见势不妙,也匆忙来相助搀扶。
    雪乱如云,白樘稳住身形,垂眸又看了小孩儿片刻,太子虽小,眉眼之精致,气质之出色,龙章凤姿,颇有父势母风。
    他似乎能从太子的脸上,亦看见那人。
    或许,——尽他一生,若能做到“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斯人亦好”……
    或许,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赵准微微扬首,白樘些些垂头,两人目光相对,身侧清雪飞扬,门两侧的铜仙鹤长颈细腿,高高昂首雪中,头顶背上已也落了茫茫层雪,更见韵质了。
    半晌,白樘淡淡一笑,道:“多谢殿下。臣……肝脑涂地,尽瘁无悔。”
    乾坤之间,皇城之上,这句带半分叹息的话,隐隐似有回声。
    这顷刻,地上已经白了一层,漫天地乱雪之中,御书房门口,内侍将帘子搭起,躬身垂候。
    师徒两人,一大一小的身影,不疾不徐,拾级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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