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

      她明显话有所指,神色微妙,然而那些半遮半露的提示尚未说尽,却像是算好时间似的,身后门把忽而猛地一转。
    门扉敞开,蒋成抱住手臂,满面不善神色。
    视线从舒沅身上飘然掠过,随即定在叶文倩身上,他重重点了点腕上手表。
    说是提醒,其实听来更像是警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叶小姐,是你说要两分钟时间叙旧,之后就各忙各的。现在已经两分零五秒,我们是不是最好还是遵守契约精神,有点时间观念的好?”
    “我没带手表嘛。”
    “现在你算是带了。”
    蒋成完全不给她台阶下。
    叶文倩听着,却也没有翻脸,只柳眉微挑,不置可否的模样。
    末了,这对峙持续了半分钟不到,终归还是叶小姐温文,不再与人争执。
    只笑着回望舒沅一眼,递来一张鎏金名片、又存了她电话,随即便摆手示意两人自便,扭头离开。
    “……进来吧。”
    不知是不是舒沅的错觉,僵滞的空气,在叶文倩转身的瞬间便开始回暖。
    蒋成扔下这一句,也不等她回应,便径直转身走进办公室——当然,除了顺手给她按住门之外,光看背影,看起来实在仍不好接近得很。
    *
    蒋成一进办公室,马不停蹄便把叶文倩用过的茶杯扔进垃圾桶。
    不止于此,他看着十足洁癖,不知是不是也讨厌充斥办公室的那股子香水味,紧蹙的眉头就没松开过,末了,索性直接喊来方忍,内外喷了一遍空气清新剂才罢休。
    舒沅:“……”
    这阵仗之大,如果不是她确实“吃过瓜”,也知道这两人从前还有过一段订婚往事,实在很难不把他们认作见面就眼红的仇人。
    一番折腾过后,处理完所有跟叶大小姐有关的痕迹。
    蒋成重新落座,吩咐方忍泡来两杯咖啡,他们的谈话复才真正步入正轨——
    “在复旦教书教得怎么样?”
    “……啊?”
    舒沅早早做好准备,要开始自我介绍,实在没想到迎面第一问,是这么个类似寒暄的松快话题,一时间委实有些状况外。
    面前的蒋成,好像也和刚才门外气势逼人的青年判若两人。
    “你不是现在在复旦做大学老师吗。”
    说话间,双手交叠,“金字塔尖”轻抵鼻翼,眼神轻飘飘掠过她,像是在看后头名画,也像是在看旁边茶杯,偏就没怎么看她,末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次问得更具体些:“待遇还可以?”
    “还、还可以。各种待遇都挺好的。”
    “压力大不大?”
    “就……还好,只是年轻老师需要一边上课一边赶发刊的cpi,时间有点紧张,整体不是太忙的。”
    “所以还是得住学校宿舍,天天泡图书馆?”
    “……”
    你搁这做人口普查还是问卷调查呢?
    明明舒沅刚才心里还紧张到揪成一团。
    被他劈头盖脸、这么拉家常似的几句问下来,一时间竟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眼里不知不觉带了几分质疑色彩。
    顿了顿,嘴角抽抽,还是忍不住抬眼看他。
    “是,住宿舍,泡图书馆。那个,蒋成……不是,蒋总,我们……要不要聊聊书的事?”
    “哦,对——书。”
    “……”
    原来他比她还状况外,像是突然被人提醒,才想起这一遭。
    说话间,视线扫向自己压在手肘下的几张a4纸,不着痕迹地往文件堆里塞塞藏藏。
    塞到一半,正好看到那纸页右上角,某张喜气的大头照,却不由一停,又像是确认似的,重新抬头看了她一眼。
    舒沅:??
    她本就心提到嗓子眼,自然把他动作尽收眼底,那照片也不巧,正好看得明明白白。
    尤其自己那熟悉的胖胖圆脸,想也知道,对面八成是在想她是不是本人,变化怎么能这么大,说不准还要联想起她高中时候的各种蠢事……
    一时间,简直头皮发麻。
    甚至嘴抢在脑子前头,对着人稀里糊涂就说了句:“我瘦了挺多的。”
    “大学的时候?”
    “呃,差不多吧,就是高中毕业以后,没有高中那么紧张,吃也没吃得那么多,慢慢慢慢就瘦下来了……”舒沅说着,轻咳两声,从文件袋里抽出自己带来的“更新版”个人履历,轻轻推到对面,“所以还是看这份吧,昨天我拿错了。”
    蒋成闻声低头。
    这页崭新的履历,和自己昨天给叶文华“上完课”抽身要走时、偶然一眼扫到的全然不同,满满当当的荣誉和著作摘录,在同龄人里显然拔尖。右上角的大头照,也不再是他熟悉的圆圆脸,相反,描了淡妆,眼神清亮,透着股白白净净的清瘦书卷气。
    是了。
    她的变化的确足称改头换面。
    时间和社会的磨砺,足够叫一个少女褪去昔日的青涩,沉闷,羞怯,如同真正破茧。
    也因此,他昨天甚至没能一眼认出她,只以为又碰到哪个不长眼寻求偶遇飞上枝头的“小麻雀”,上演偶像剧里才有的灰姑娘情节。
    “蒋总?”
    舒沅的手指悄悄动了动,打断他的不觉出神。
    见他抬头,又飞快收手,冲他挤出一个颇职业化的笑容——她就是这样,不会哭的小孩也不会叙旧。
    对她而言,最好的靠近,或许只有一个充分能说服她的由头,一个借口,一份工作。
    “不用叫我蒋总。”
    蒋成的视线从她紧张到微微发抖、相扣的双手上挪开。
    随即有些生疏的摆了摆手——平素不常用这样亲和的姿态,用起来难免有些别扭,好在他聪明,也很快调整过来,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刚才问你那些,也是想拉近一点距离,要是你都把我当领导,写书不是就有很多限制吗?不用写得像宣传语录一样,放轻松就好。”
    “诶?”
    “其实这个项目已经确定了,只要你点头,我们就可以签合同,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给不给你写,也不需要你再多介绍自己——只是怎么写的问题。”
    只、只是怎么写的问题?
    舒沅在象牙塔里呆久了,一向习惯了学术交流般有来有回的“过招”,弯弯绕绕,各种逻辑陷阱,自诩也算经验丰富,可没成想到了现实里,倒被他快刀斩乱麻的语气唬得一愣一愣的。
    ——可是传记还能怎么写嘛。
    尤其是这种成功学的东西,说句实话,如果不是给蒋成写,她一向做的都是偏近现代文学研究的东西,是典型的学院派,根本不愿意去涉足这类商业化的写法。原定的计划,也不过是通过时间梳理的方式,旧瓶装新酒,看怎么给蒋成建起一个“杰出青年企业家是如何走向成功”的优秀模板,结果对面这么一说,她反而像个门外汉,坐在原地,呆了。
    想来想去,也只能问一句:“所以……你想怎么写?……别、别笑啊,我认真在问的。”
    严肃的气氛,随着她这句落地而一扫而空。
    蒋成一个没憋住,突然被她那傻呆呆的样子逗笑,只得掩饰似的扶住额角,仍遮不住唇角微勾。
    “没笑你。”
    “……”
    你这是没笑我吗。
    足缓了两三分钟才缓过来劲,蒋成伸手调整着嘴角,终于恢复正色,同她有商有量道:
    “暂时还没有特别具体的想法,不过我想过了,你可能只是对我高中时期的一些生活比较了解,但之后,包括大学时期啊、创业、甚至天方的发家史,这些就比较模糊了。但恰好,这些反而是我比较想在书里提一提的点,所以,就需要我们多沟通吧——至少让你对我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
    “啊,这倒确实是……”
    “所以舒沅,如果可以的话,就麻烦你之后copy一份课表给方忍吧。”
    蒋成就坡下驴,顺势平静解释着,不忘给她分析利弊:“我之后有大概两个月左右的时间不是那么忙,可以抽出空来,到时候我们再商量一下,看是我去上你的课,还是你专门来我家——嗯,其实也要照顾到女生的各方面问题,所以其实我去旁听,抽空在学校吃个饭,聊一聊,可能是比较安全的选项了。”
    舒沅:??
    需要牺牲这么多的吗?
    “你……其实不用来听我的课,就约好时间就可以了,我平时没课的时候比较空,我迁就你比较好。”
    “你不是说青年教师除了上课还要赶发刊的kpi?”
    “……”
    “我耽误了你泡图书馆的时间,也会良心不安。总之,你可以放心,时间都会在双方能力范围内做安排,到时候我让方忍做个计划交给你,同样的,这些东西在合同里都会标明……你那边还有别的问题吗?”
    ——人家都牺牲到这地步了,她还能有别的问题?
    舒沅心口的困惑一下都被压平,高帽子戴久了,忙又点了点头,冲人愧疚一笑:“我肯定也会尽我所能,把这本书写好。”
    毕竟,蒋成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实在远超她的想象,一时间,竟都莫名有种责任重大的感觉——
    “诶?”
    “怎么了。”
    蒋成注意到她神色一变,方才成竹在胸的自得瞬间崩了个口子,不着痕迹的紧张起来,“是有什么别的问题?”
    “啊,不是,跟合同没有什么关系。”
    舒沅摆了摆手。
    视线却不由瞄向手机屏幕上方,突然蹦出来的好友申请,背后莫名一阵凉意。
    界面上。
    名叫[伊莎贝拉]的新好友,头像是一只圆圆布偶猫,正向她打着招呼——
    “舒沅,通过一下吧~我是叶文倩。”
    *
    2009年,那个对许多人而言都难忘的夏天,其实发生了许多舒沅并不知道的“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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