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这句听起来一本正经的话落进章烬耳朵里,吹起了一股不正之风。章烬清了清嗓子,低声问:“什么奖励都行?”
    程旷:“你说呢?”
    章烬听出了程旷话里的肯定意味,心里咯噔一下,他感觉自己就像毛驴眼前吊着胡萝卜,一边禁不住心驰神往,一边恨得咬牙切齿。
    是及时行乐还是留着攒一笔大的?这是一个问题。
    半晌,程旷听见章烬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骂道:“个王八蛋,你就玩死我吧……”
    然后他眼一闭,拍板说:“成交。”
    在章烬心焦气躁地望着“胡萝卜”的时候,他没看见脚下的石头,当他看见时,已经绕不过去了,于是石头绊倒了他。
    章烬不知道王老太阴阳怪气的话已经在向姝兰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了,因此到了晚上,万籁俱寂之时,他依然像从前一样打开了屋门准备上楼。
    就在他关上房门的时候,对面屋子里突然响起了向姝兰的咳嗽声。
    章烬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当咳嗽停下来时,过了一阵,章烬轻轻地扣上了门——如果向姝兰睡着了,这么轻微的响动不会惊动她。可是这个时候,咳嗽声又响了起来。
    章烬皱起眉,走进厨房倒了一杯热水,然后轻轻地打开向姝兰的卧室门,把这杯水放在了向姝兰的床头。
    向姝兰适时地睁开眼,看着他扯出一点笑容:“烬啊,还没睡啊?”
    “妈,喝点水吧。”章烬见她醒了,又把水端了起来,递到她嘴边。
    向姝兰摁亮床头灯,喝过水之后依然恹恹地坐着。
    章烬见她脸色不太好,头上还出着冷汗,有些担心,于是从医药箱里拿了支体温计过来。向姝兰却摇头说:“妈没烧,就是头有点疼,忍忍就好了,你早点睡吧,明天还上学呢。”
    章烬不放心向姝兰,走之前对她交待了一声:“妈,你有事儿喊我。”
    他回自己的房间给程旷发了条消息:“我妈好像病了,今晚别给我留门了。”
    程旷很快回复他:“早点睡。”
    章烬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早点睡”了,他在黑暗中躺在床上,不知是因为担心向姝兰,还是睡熟了二楼的床,一直没睡着。而后半夜,向姝兰的咳嗽声再也没有响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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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好,今天是章小毛驴儿和胡萝卜的故事~
    第68章 为什么非要选这条路呢?
    棋牌室被举报之后,向姝兰有一段时间没开张,这些日子她待在家里的时间变长了。
    章烬晚自习后回家,发现家里灯火通明,向姝兰正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织毛线,厨房里飘出一股暖甜的香气。
    章烬刚出生那会儿,向姝兰因为产后贫血,家里经常炖红枣花生汤,因此这股甜丝丝的香味,章烬轻轻一嗅就嗅出来了。
    “回来了啊,妈给你盛汤。”向姝兰起身说。
    章烬却放下背包往门外走,向姝兰愣愣地对他的背影喊:“你去哪儿啊?”
    章烬回道:“我叫旷儿下来一块吃。”
    儿子的愉悦浸透在嗓音里,向姝兰被他脱口而出的“旷儿”叫得怔了一瞬,过了一会儿才走进厨房里,把汤盛了出来。
    章烬很快把程旷带来了,程旷礼貌地对向姝兰打了招呼。向姝兰笑容一如往常,只是那声亲切的“小帅哥”却没能叫出口,她笑着说:“别客气。”
    亮堂堂的屋子里,向姝兰是唯一一个揣着心事的人。她坐在沙发上,并不坦荡地看着桌边的两个人,想起第一次见到程旷时,他脸上拘谨疏离的神情。当时正是因为那种神情,让她把这个萍水相逢的孩子拉进了屋里。
    现在他们俩坐在一起喝汤,跟那时已经大不相同了。
    章烬悄悄地把勺子伸进程旷的碗里,飞快地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尝过之后低声质疑:“你这碗好像更甜?”
    程旷:“……”
    傻炮儿贪心不足,吃着碗里的还盯着别人碗里的,用程旷以前听过的“老人言”来说,这叫“偷来的米更香”。
    他问:“那换一碗吗?”
    “换。”章烬往向姝兰那边瞄了一眼,随即做贼似的把自己的碗往程旷面前推。
    两个人干着暗度陈仓的勾当,途中两只碗碰在一起,发出了“叮”的一声细响,程旷反应迅速地把碗勾走,倏忽间也有了做贼的心情。
    这种幼稚的乐趣早在他童年时期就已经出走,暌违近十年之后才重新回到程旷身上,而此时他已经成年了。
    喝完汤后,程旷回去了,章烬从楼梯间下来时,跟一个矮胖的身影狭路相逢。
    王老太一看到他就往后缩,狭窄的楼梯上,章烬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只见这老太婆畏畏缩缩地靠着墙,一双浑浊的眼珠别到一边,装作视而不见,余光却时时警惕地留心着他的动向。
    那一天章烬抄着铁锹砸门的样子,给王老太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她用余光看见小流氓阴恻恻的目光,枯瘦的脖子一阵发凉。她感觉下一秒小流氓就会像拎鸡拎鸭一样掐住她的脖子,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或者一脚把她踹下楼梯,摔得她后半辈子出不了门。
    在她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小流氓终于有了动作。
    章烬从这个弱小谨慎的老太婆身上收回视线,踩亮声控灯,跟她擦肩而过了。
    王老太僵了片刻,回过神后连忙蹽开腿哒哒地跑回了家里,生怕他反悔似的。
    事实上章烬确实后悔了。
    他后来才意识到,王老太那句令他如芒在背的话,也刺进了向姝兰耳朵里。
    向姝兰织毛线织到很晚,她放下东西回屋的时候,听见章烬出门了。
    这几天向姝兰的神经一直紧紧地绷着,对开门的声音敏感极了,尤其是晚上。现在已经接近十二点了,向姝兰没来得及多想,下意识地叫他。
    “烬啊,你去哪里?”
    等了一阵,向姝兰没有得到回音。
    她推开门出来,着急地四处张望,发现章烬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向姝兰心里咯噔一声,猛地望向二楼的阳台,窗帘外漏出的灯光令她呆滞在原地。
    这天晚上风很大,铁门被吹得哐哐响。
    向姝兰不知道被什么力量蛊惑着,不自觉地走到了院子外,等她缓过神时,自己已经走进了楼梯间。
    她犹豫地看着楼梯,不清楚该不该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章烬的声音在喊她,向姝兰循声望去,发现章烬正在院门口看着她。
    章烬见家里垃圾桶满了,出门倒了趟垃圾,回来就看见他妈神思恍惚地站在楼梯间。他原本没有多想,但是向姝兰的反应却令他感到奇怪。
    章烬只是喊了一声“妈”,向姝兰就像中弹似的顿住了,脸上的惊慌没有来得及收起,露出了心事重重的马脚。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章烬隐约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晚上他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在一片寂静中坐起来,出门去倒水喝。开门的那一刻,向姝兰的屋里传出了熟悉的干咳声。
    章烬蓦地僵在了原地,他突然感到有一股凉意随着声音从向姝兰房间的门缝底下钻出来,顺着脚踝爬上了他的脊背。
    在黑暗中,门内的咳嗽声变得很蹊跷,章烬想起之前的几个夜晚,似乎每一次这个声音都在他关上门准备上楼的时候出现,就好像……就好像是掐着时间咳出来的。
    章烬一动不动地站着,陡然间生出一个念头——他觉得每一声咳嗽都在问他“你去哪儿”,并让他“不要去”。
    他妈可能发现了什么。
    这个猜测令章烬有些心乱,他闭上眼睛,心跳沉沉地撞到胸口上。
    屋里的向姝兰跟他一样心乱。
    在轻微的开门声之后,向姝兰许久没听见动静,她等了一会儿,仍旧什么也没听到,而这时,头痛又一次袭来,在她太阳穴上一阵阵跳动。
    向姝兰心里牵挂着屋外的儿子,头痛却让她的精神无法集中,她把手握成了拳头,不知轻重地往脑袋上捶,企图用捶打的方式击退偏头痛——可是她的战术失败了。
    失败的向姝兰脑袋靠着又冷又硬的墙,“咝咝”地抽起了气。
    当她被头痛折磨得开始叹气的时候,房门开了,向姝兰疲惫地撑起眼皮,看见章烬胳膊底下夹着药箱、手里端着一茶杯热水朝自己走过来。
    她的忧虑在这一刻变了味,像针一样,扎得她的心又软又疼。
    章烬将茶杯放在床头柜上,并打开卧室里的灯,灯光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向姝兰苍白的脸色,在这种苍白的衬托下,被用力捶打过的太阳穴显出一片红润。
    向姝兰被突然亮起的灯光刺得闭上了眼睛,接着她听见了章烬的声音。章烬问:“妈,你哪儿不舒服?”
    这声音在头痛的折磨中给了她一丝安慰,她轻轻地摆手说:“没事儿,头有点痛,过会儿就好了……”
    “哪儿痛?”章烬没等她说完就伸手碰了下她的太阳穴,“是这儿吗?”
    向姝兰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随即她感觉到两侧太阳穴贴上了一双湿凉的东西——那是她儿子的手。
    章烬倒水时洗过手,手指上还有细腻的水珠,他佝着身体站在床边,不声不响地给向姝兰按摩太阳穴。他原本揣着满心的猜疑进来,但是看到他妈这副虚弱的样子,章烬突然感到如刺在喉。
    虽然按摩有效地缓解了头疼,向姝兰却不肯让章烬多按,没一会儿就说自己好多了,催他回屋睡觉。
    她催了几次之后,章烬终于松开手出去了。
    只是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
    “妈,你早点睡吧。” 章烬的脚步声在床头边停下,他将一条拧干的冷毛巾贴在向姝兰的额头上,走之前低声说,“……我在隔壁,哪儿也不去。”
    ——他都知道了。
    向姝兰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这个背影在单车上的样子,良久之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儿子是个好孩子,程旷……也是个好孩子,但是他们俩走了一条艰难的路。
    为什么非要选这条路呢?
    她又想到王老太的话,这句话一度让她毛骨悚然。
    没人比向姝兰更清楚流言有多可怕,她半辈子都活在闲言碎语里,知道流言就像臭水沟里的一滩污水,泼过来容易,想洗干净得掉一层皮。
    这两个孩子还太年轻了,可以一时冲动,可以犯错,但有些错误的后果太严重,他们还要高考、还有长远的前途和未来,她不敢也不忍看他们冒任何风险。
    ……为什么非要选这条路呢?向姝兰又一次茫然地想。
    第二天早上,向姝兰和章烬揣着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秘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谁也没有把这桩沉重的心事戳破,母子俩仍旧在屋檐下相安无事地生活。
    在这一点上,他们俩十分相像。
    章烬知道自己不可能跟向姝兰正面对峙,不可能逼向姝兰承认什么或者做出妥协,就像向姝兰明明什么都清楚,却在章烬面前只字不提,只是用谨小慎微的咳嗽声、用哀求的方式让他留下。
    谁也不想逼谁,但谁也没有妥协。向姝兰知道,在这种无声的对抗中,屋檐被压垮的那天迟早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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