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月如刀客,斩碎云层。
    云缭星绕,雨过,街道发出草与树浣发后的淡淡土腥气。雾气氤氲,雨后迷离的情调弥漫于栋栋高楼矮房,它温柔地延伸、滋长。至潮湿的土,至每一张树皮都有了雨意。
    这座城市天生孕育了浪漫与诗情。
    他们一前一后,他前,她后,无言地走。
    头顶上,一片树叶叶尖俯低,又弹起。雨水一滴,在她的发窝。
    偶尔她叁两声咳嗽,谢冷雨才停下,斜了身,双目嘲讽。
    “刚才你不是一个劲走挺快吗?”
    夏月疾走几步,到他身侧。她举着一双眼对视他,没有声。
    他收紧眉:“哑巴了?”
    “你管我走多快,我为什么要等你?夏月…”
    顿时,夏月狠狠揪了他的肚皮。他微弱地哀嚎一哼,尾音闷骚,一下闭嘴了。
    她听完,满意了,神采飞扬。
    慢下来都是为了配合他。他却当成一次比较的机会,只想一心走在前面,报复她。这人孩子气又来了。对倔驴孩子,还得用掐。
    夏月:“坐公交还是打车回去?”
    他口气不好:“回哪?”
    “你家。”
    他说我家那么烂。神情坦荡荡。
    “所以?”
    他眯起冷淡的斜眼睛,怨气与诚心诚意混为一谈。
    “去徐榭那呗,床又大又软。跟我挤不委屈死了。”
    夏月瞥了他一眼:“那坐公交,省钱。”
    谢冷雨僵顿一声,说:“…行。”
    迈出一步,她的声音幽幽响起,像蜈蚣窜入他的双耳。
    “我睡过,的确比你那张舒服多了。”
    他一下就不痛快了,咬牙,切齿,血液极速翻滚。
    /
    末班车光线黯淡,车厢里有着昏昏欲睡的静谧。
    车窗外,灯光一道一道掠过,抬头,冥色的巨幕晦暗不清。车顶灯的光漏斗里,一粒粒灰尘滚落下来。
    他们不约而同坐在最后一排。
    夏月让他坐里,她坐外。她不爱被人挤成封闭状态,也不爱蜷在角落。
    谢冷雨了解她的习惯,跨个腿,便坐进去了。
    车摇摇晃晃。他左手撑起下颌骨,一双眼追赶一辆辆车,开始无聊地默辨:这是大众、这是宝马、这是丰田…
    接着,数一数车牌里带“8”的有几辆。1,2,3…
    “谢冷雨。”
    “谢冷雨。”
    她加大音量:“看什么?”
    说了两叁句。他没有回,只有呼吸,安静深长。
    夏月阖嘴了,意识到他不是假装听见了不回,而是他在故意神经涣散,故意认为只存在他一个。他当其他人只是一层无声的轮廓。
    他给她很长一段冷落,让她一起沉默。
    车略过了四五个站点,坐于他们前方的人,头贴上窗户,小憩微息。
    “你手机响了。”她轻拍他的肩。
    他半愣,从裤包掏出,看了看来电人。没有署名的一串数字,却很熟悉是谁。
    他微咬着牙,记得这人不丑也不漂亮。她大他二十岁,眼光精明,五官平淡,却有磨难的美感。丰富的生活与情感使她呈现了一副动人的成熟。
    她坐在沙发最内侧,吸着女式香烟,对他轻挑地笑笑。
    “谢冷雨?”
    无声的恶心在他肉里循环,他是真没想会来到这一步。进高级包厢第一步,他无法迈出第二步。
    她们把他当宠物来看,玩赏盘弄,一副主子姿态让他坐这来,坐这去。他吸烟,耐着脾气听吩咐。
    过会儿,混乱中酒碎了,人让他收好地上玻璃,他俯腰,碎片扎进手指皮肤,血腥味刺鼻,呛嗓子眼的香水混在酒里。
    痛苦嗅上去就是这股味儿。
    “唱首歌,五百块。”
    “亲下一千,干不干?”
    她们将全部体重依在他身上,衰老身躯里的激情因这个身壮体健的青年,一下汹涌起来。起了皱的手指在他肩上来回好几次,惊羡这骨头的青春和俊气。
    那些人都大他十多二十岁,她们感慨这青年冷肃的俊美,气质清癯,有点野,还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娇贵。
    黑色衣服给他笼上一层不可入侵的高洁假象,仿佛这男人生来就该驾驭别人。这感觉,怎么说?就是王子身体,奴隶命运。
    去疼爱一个年轻王子?女人们兴奋了。
    昏昏沉沉的灯光在天花板上转,黑得模糊。谢冷雨闭上眼,把尊严卖在这。男性手指发抖,仰颈。那些软软的器官蹭来蹭去,恶心得他倒胃。
    他假装在巨大的痛苦中偷欢受益,慢慢地放松身体。和女人又不是没做过,是老了点丑了点,把你当个玩意儿一样呼来唤去,笑了你几声瘸子。何必斤斤计较?这种事,哪有男人吃亏的理?过了这坎,享受就来了。
    享受…享受。
    艹!去你妈的。
    谢冷雨猛地站起,周身冷得阴沉,一声不吭地离开。
    昏头了,怎么去做这种事。
    当年即使饿叁天,都快死了,也绝不开口求人讨饭吃。他有他的傲,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做不了这的“少爷”,因为打小他生下来就是个贵少爷,都是别人敬他、怕他、讨好他,没一个敢这么轻慢他、欺凌他。
    生来倔骨头,生来就挑剔。他挑人都还精贵得讲究。
    空虚了,找看对眼的女人带去宾馆。稍不顺心就不做了,嫌弃气味太浓、胸型不好看、肚脐太长、外面声音太吵、房子摆设不好、灯太亮等等,兴致没了就让人起来,该回哪回哪。自然女人愤怒,有次被打,他没还手,第二天就请假了。
    以前那招人嫌的脾气,他这两年已经磨去许多,但不是没有。
    包厢里有人很不满。
    “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他妈跪着给我舔脚我都嫌那条瘸腿恶心。”
    他的舌尖抵住牙齿,握紧拐杖,加快地走。
    那女人就追出来了,一张卡和名片塞在他口袋里。她说我不是因为你的长相。
    “我出那么多钱,因为你很特别。”
    他看了看名片,放回去。手捏着那张卡,暗示她继续说。
    她直接伸出手,摸到他的大腿。膝盖还在,小腿截了,她摸到他圆润封好的肉端,仿佛摸到了他最敏感、最容易受伤的生命根梢。
    “真的很美。”她迷恋地看去他的左腿。
    他颤了一下,后知后觉她迷恋的畸形,猛地涌上厌恶,右手用力推开。
    “滚。”
    女人稳住身,笑笑:“我姓徐。这家店有我的股份,你的工资也是我开的。”
    谢冷雨一下把卡甩在地上,头也不回。他走得吃力,胃里不停搅动。
    一定还有别的路挣钱,没必要,真没必要。他一点也做不下去。
    拐进卫生间厕所,他慌地推开门,一阵一阵难控制地反胃呕吐,酸液烧灼了他的喉腔。
    这个恋残癖的女人以他的痛苦来取乐,太他妈恶心了。
    /
    他揣回兜,继续看窗外:“女的,邀我去她家睡。”
    “睡多少个了?”
    他轻叩手指:“关你屁事。”
    两个月前,她在桥上做了个幼稚游戏。一枚硬币,正面,去管他。反面,让他自生自灭。闭上眼,她往空中一抛。
    拯救?就当拯救吧。她的确不想看到一个有志气的军人最后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娼夫。
    夏月去找他的手。他掀开。
    她继续盖上,他继续掀开。
    她捏得越紧,他摆脱得越起劲。也不看她一眼。
    谢冷雨的排斥惹到她了,争斗中,她起了人类天生的攻击性,斗着斗着,她看见他的痣,不知怎的味儿一下就变了。摸着他细滑的手,这种肢体冲突,突然刺激了她的情欲。
    她知道这一切的别扭都因为他起了最卑琐的情绪——吃醋。他在气她说的话。有点可爱,有点讨厌。
    只是她一直不肯软下骨头,他激她,她就偏要激回去,很少选择退一步。
    若要对付这种状态的谢冷雨,得先顺着他、哄他、惯着他。
    这样,才能玩他。
    她的呼吸轻轻扫在他脖弯处:“还在生气?”
    谢冷雨立马警觉起来,如猫科动物般立起脖子。
    女性热气延续,他微微麻了一下,喉咙有点干。“我气什么?”
    手推开她的脸。“别靠我这么近。”
    那么近。
    搞得要对他做坏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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