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

      苏见深有好多话想问他,想问他当时难不难过?想问他怎么敢一个人对付那花妖?还想问他那天睡觉时脑子里想得是什么?
    他抬起头,看见了悬在夜空里的那轮明月,又大又圆,像是八月十五的月亮,八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可是他和他都一样,这辈子,再也团不了圆了。
    他所有话,所有的问题,临到了嘴边,却又都不问了,通通只化作了一句:今日,是你的生辰吧。
    公子怀怔了一瞬,他没想到苏见深听完这桩事,一开口便是问这个,他本以为他总该会对当年的事有几分好奇的。
    可乍然听他问起这个,有几分意料之外,便低声应了一声嗯。
    苏见深坐在地上,两脚弓着,手里拿着那半截撕下来的衣料,本意是想包扎手腕,可临到了这时,也没什么包扎的心思了,便就这么搭在腿上,笑了笑说,早知道,便早些回去了,也好叫你过回生辰。
    公子怀淡淡道,我早已不过生辰了。
    因为这个?苏见深看了眼公子怀,暗指嗜血一事。
    公子怀抬眉看他,嗯。
    他似乎并不想多提,也或者是无话可说,只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后,转眼看向了窗外。
    苏见深知道,这桩事永远的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结,纵使公子怀是那样平淡的说出这桩事,可他知道,公子怀掩埋在内心深处,有一次层无法平静的波澜。
    在每每回忆此事时,便一遍遍的拍打着心岸,让他明白,有些事只是适合埋藏,不能说,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苏见深往他那挪了挪,靠的极近,笑说,我给你算算命吧?
    公子怀没动,只是平淡的看着他,反问道,你会算命?
    苏见深知道他是不相信他,连忙道,怎么不会,你当我这么多年白学了,简单的看手相我还是会点的。
    他说罢,又接着一笑说,怎么样?要不让我给你算算?
    苏见深其实真的不会,公子怀也不知是真信还是假信,总之便在苏见深强烈的注目之下,伸出了手。
    公子怀的手很大,修长而白皙,在月色里看着非常的柔和,倒真有些像一双读书人的手一般,可是他知道,这手骨之间暗暗藏着一股力。
    苏见深细细磨锉他手心里的各路纹路,神色波动,声音中暗藏心思,越说到最后声音便渐渐低了:纹路清晰但略有波折,你的命中多舛,乃是因为命里缺了一个人。
    公子怀似乎是知道他在乱说,也不拆穿,心里有几分好笑,面上只扬眉问了句,缺了什么人?
    苏见深缓缓道:缺了一个能让你逢凶化吉,化险为夷的人。
    公子怀这才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眼尾处借来了窗外落花里的一抹红,有几分明媚夺目,道,那不知,我要怎么才能找到这个人呢?
    苏见深双手捏着他的手心,他的手心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软和,相反又冷又硬,手背上隐隐约约能看到青筋的轨迹,指骨间那份力量,似乎和这青筋一同掩藏在了手里。
    苏见深抬眼看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公子怀这才忍不住,到底是笑了一声,但他的笑意永远不够放肆,浅淡淡的,也不知是被拘着还是因为他性子本身如此。
    苏见深见他这一笑,心里头似乎放下了一口气似的,也跟着笑,怎么样,心里头好受多了吧?
    公子怀笑罢,道,多谢你。
    苏见深双手仍在捏着公子怀的手,也不知是说得起兴忘了松开,还是因为身体里有一股隐隐牵着他的力量,这力量牵引着他,让他克制不住。
    公子怀的手比他大些,苏见深虽然这么握着他,乍然一瞧,竟有些像是被他牵在手心里似的。
    苏见深笑了笑,二公子诚心待我,我自然也诚心待二公子。
    撕裂的长布丢落在苏见深的脚下,随着夜风轻飘飘的打了个旋儿,又吹到了公子怀的脚下,他瞥见苏见深满是笑意的脸,又接而瞥见了胳膊上的伤,他低声问,疼吗?
    苏见深怔了一瞬,有些分不清这话里到底有没有几分心疼或者关切,公子怀的脸仍然是淡淡的,可是这话从风里弯弯绕绕,再到他耳朵里,竟有些变了味了。
    他下意识要开口,说,不疼。
    可是临到了嘴边,看到公子怀盯着自己胳膊瞧,他竟忽然改了口,低声道,疼。
    他捂着手肘,面色痛苦,时不时发出几声抽气声,眼珠子黑溜溜的转,头虽低着,可余光却忍不住看公子怀。
    公子怀这么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捡起了地上的长布,伸出手道,手给我。
    苏见深便乖乖的把手放在公子怀的手心里,月光下的公子怀面色柔和,他将长布轻轻包在苏见深的伤口上,一圈一圈的包扎好,转眼看了眼苏见深,问道,怎么了?
    苏见深怔了一瞬,连忙收着胳膊,回说,其实我与你说笑的,一点也不疼。
    他抬眼又看公子怀,大约是怕他不信,又说道:真的,我刚才不过与你玩笑,这么点小伤,一点也不疼的。
    公子怀替他包着伤口,笑说道,倘若真留下什么伤痕,公子府偌大的地方,多一双筷子倒也是无妨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揭露
    二十二
    公子怀起了身,擦了一下嘴角黏糊糊的血迹,他擦的不够仔细,指腹这么轻轻一划拉,嘴角的血迹便沿着指腹擦行的轨迹,往下滑出了一道微末的血痕。
    身着的喜服比他的血痕还要红,在月色下,和苏见深这么并肩立着,倒还真有几分要拜堂的架势来了。
    苏见深微微歪头,瞥见了脚下月光拉长的影子,他和公子怀的影子,几乎密无可分的贴在了一处。
    他抬手,将手扬得高高的,一直扬到了比公子怀还要高半个头的地方,然后冲着影子,挥了挥手。
    地上的影子,便也十分配合的,在公子怀的头顶,跟着也挥了挥手。
    苏见深见状,弯唇,笑了笑。
    他的稚子天性,总是时不时的出现一次,说不清到底是何时,只是心性作祟,连他自己也忍不住。
    在这天下间,有那么一种人,他们被逼的不得不佯装冷静,佯装强大,但内心深处仍然会保持着一颗,柔软而又坚硬的本心。
    总有一天,会有人踏破高砌的城池,温柔而又耐心的让这层佯装土崩瓦解。
    这是苏见深心中,最本质最真实的自己。
    一个人大放异彩惹人夺目之时,绝不是他功成名就仰或是洞房花烛之时,而是放肆的活着,想笑便笑,想哭便哭,这天下,再没有一桩事,能够比这一桩更让人羡艳的了。
    窗外夜色茫茫,因为他的血咒发作,耽搁了这一会儿,如今公子怀也调好了身体。
    苏见深一面将地上的剑递给公子怀,一面问道,回到池子里,难道那地方
    公子怀接过了话头,是他的老巢。
    他接过剑,往外走,窗外月色沉沉,安静的夜幕下,张宅里的一切,如今再瞧,竟觉得处处都充满了诡异阴森。
    苏见深缓缓道,我想,他肯定不会走,或许正在某处等着我们出现,方才寻你时,我一直在想一桩事,既然他早就知道我们是为了长生不灭像而来,为什么不早在一开始便下手,而是等到现在?
    公子怀冷不丁的忽然道,为了下蛊。
    苏见深微疑道,下蛊?
    一瞬间,他脑子里想到了张黛,那天晚上,她泡在浴桶里,那副空洞无神,面色苍白的模样。
    苏见深恍惚明白过来,可是你那日说的困生长恨蛊,他是想对你我下蛊,然后让我们做他的傀儡?
    公子怀略点了点头,接着道,困生长恨蛊与寻常蛊虫不一样,寻常的蛊虫只要活着,便可下蛊,但困生长恨蛊需得长到幼虫时才可下蛊,这也是为何,蛇妖从一开始不曾下蛊,而是方到今日才出手。
    苏见深道,难怪张老爷会那么轻易的答应了婚事,连你要换亲的事,他也没多问,因为在他的眼里,恐怕你和我早就是他的盘中餐了,是你还是我,对于他而言,并无分别。
    公子怀穿过院门,一面审视四周,一面接着道,这也恐怕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害人了,我想,那个张家大公子和我们一样,早已清楚了蛇妖的目的,他恐怕是担心,总有一天自己也将会成为下一个张黛,所以他才故意送信来,想引你我一步步发现张老爷的真面目,那天初次见到张小姐的怪异之举,恐怕也是出自他之手。
    所有的一切,苏见深知道的,不知道的,也都通通从公子怀的口中了解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听得认真,好一会儿才说,所以,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了,是不是?
    倒也没多早。
    公子怀并未看他,缓缓道,你提亲的前一日,我曾在张老爷的床里,发现了一块鳞片,一开始我并没有想明白,这块鳞片到底是作何用处,又为何会出现在张老爷的床里,直到那天我在院中发现了那块蛇皮,我忽然想到,那日他鬼鬼祟祟的去了河边,加之这一切诡异之举,我便猜测,这张老爷恐怕并非常人。
    苏见深越听心里越不好受,所以你早知此次成亲恐怕张老爷会对我下毒手,所以你才提出要与我换亲?
    他越说越觉得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他神色复杂,也不等公子怀开口,便又接着道,你为何不早把这一切告诉我,你让我去救张黛,自己一人独自对付那蛇妖,今夜又是你的生辰之夜,你血咒复发,你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逞能,倘若今日你失手了?倘若那蛇妖妖力无边?倘若这一切又并非如你所想?倘若,倘若你死了
    苏见深说不清楚,在这短短一会儿,静听公子怀解释时,他的心中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绪,那实在太过复杂了。
    他觉得胸口处似乎有一样东西要迸发而出,他忍不住想,这个人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瞒着他一个人?
    可不管公子怀怎么想,他这样做,终归是希望苏见深能平安,这一份心意,苏见深自然体会到。
    苏见深方才那么一大番话,其实并非是在怨他,更不是在指责,他是如此的想压抑住内心的情绪,是如此的希望自己能够轻描淡写的,只是问他一句,你为何不早把这一切告诉我?
    就这么一句,便罢了。
    可是很显然,他并没有做到,
    苏见深悲哀的发现,有些话是长了脚的,纵使心里十分万分的希望它能好好呆着,可一旦掉以轻心,它便毫不客气的从喉咙里跑出来。
    公子怀怔了一瞬,他听见了苏见深那一番话里暗藏的关切与好意,也自然明白,苏见深方才一番连环询问是因为什么。
    他还该解释什么呢,告诉苏见深,他并非是在逞能,他想的那些他也早已想过。
    总是要有人挡在前面的,不如是我。
    是了,他忘了,公子怀一向对他如此。
    公子怀见到他还在沉思,轻轻挥过面前半人高的草,低声道,好了别再想了,有什么话出去了再说,这蛇妖恐怕正藏在附近,小心些。
    公子怀一面说,一面小心的看着周身,他满脸防备,手放在梨花剑柄上,就等着稍有些风吹草动,也好及时动手。
    夜色中,四周静谧,一股十分阴森诡异的妖风刮过,盛草摇曳,飒飒作响,耳边流水潺潺。
    这个妖到现在都没出手,要么是害怕他们,要么就是在等,或许是想等个出其不意,毕竟让苏见深和公子怀相信,临到了这时,他才跑了,委实不大可能。
    毕竟苏见深和公子怀,是上好的傀儡料子,蛇妖蛰伏了这么久,如今眼看着他和苏见深已然要成了盘中餐,又怎么会轻易便放弃。
    他们不走,恐怕蛇妖也不会走,更何况他们与他已然结下了梁子。
    河面随着微风泛起了涟漪,波纹荡漾,一圈又一圈的在河面迟迟不肯离去,平静的河面之下,隐约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浮动。
    脚下泥土湿滑,苏见深走的快了些,差点摔了一跤,但他上回来过这,来时便已然有了防备,如今脚下又差点打滑,连忙握住公子怀的手。
    公子怀低头看了他一眼,提了句嘴,小心点。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强烈的水花四溅之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而此时苏见深和公子怀连忙做好防备,他们十分清楚,是谁来了。
    公子怀正要拔剑,忽然瞥见苏见深的身后,一个巨大的蛇尾甩了过来,公子怀赶忙拉住苏见深一个闪身,躲过到了一边。
    但紧接着,蛇妖的尾巴又甩了过来,那尾巴有半个人身那么粗,约莫有几百来斤重,若是寻常人受了这一拍,恐怕浑身的骨头都得碎上一番。
    苏见深见状连忙默念起术诀来,他也不会别的,唯一的法器,便是手腕间,那枚杀人不眨眼的玲珑雨花针,它在夜色中发出红色的微光,术诀操纵其行,银针脱离手腕,一瞬间穿越百草中的间隙,一直找到尾巴还没得及收回的蛇妖处。
    又在眨眼睛刺入长蟒之中,只听见那长蟒叫了一声,玲珑雨花针穿过蛇妖腹中,试图刺破蛇胆,但远处,只听见几声嘈杂之声,苏见深的玲珑雨花针便咻的一声,又飞了苏见深的手中。
    公子怀问道,怎么样?
    苏见深看了眼手中的只有零星血迹的针头,摇了摇头。
    玲珑雨花针与旁的什么针自然不能相提并论,这针是贤一亲自为苏见深挑选的法器,颇有灵气,它刺入了蛇妖的蛇身之后,还没来的得动手,便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排出了体内。
    那蛇妖到底是有些道行的,不如外面那零星小妖,那般的好欺负。
    既然连苏见深的玲珑雨花针都没有办法,公子怀索性拔剑,一个跃身,便往方才蛇妖消失的地方去了。
    苏见深忽然瞥见了水中异动,忍不住,心里的话长了脚,从口中逃出,他大喊,玉儒,小心!
    苏见深是情急是关切,连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还来不及深思,这一声玉儒便已脱口而出。
    他原来,是一直知道公子怀的表字的,只是因着身份,不曾这样叫过他。
    表字是为亲近,只有亲朋好友可唤,那日初见时他就想,这名字用在公子怀身上真是贴切的很,玉一样的人,虽清冷,却不失几分儒雅。
    他舌尖一伸一缩,玉儒二字,便无声的念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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