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他一度以为是祈妄那些年里跟人打架留下的。
    可是现在,他嗓子有些颤抖地问,“这也是你小时候留下的吗?”
    喻年的手指细长柔软,像一片羽毛轻轻擦过了喉结。
    祈妄的手臂僵了一下,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僵硬着点了点头。
    喻年的手抖了一下。
    他没有再去问怎么弄的,这么长的伤疤,这么深,又在喉咙上方,几乎就是冲着要祈妄的命去的。
    他想起他们相遇的时候,他陪着祈妄去诊所缝合伤口,祈妄连眉梢都不动一下,像是天生对痛觉不敏感。
    可怎么会有人天生不怕痛。
    喻年胸口闷得要喘不过气,明明知道祈妄的伤口已经不会再疼了,可他却还像怕弄痛了祈妄。
    他轻声问,“那后来呢,你什么时候逃离开了这个地方?”
    千山万水,来到了c市。
    什么时候?
    祈妄攥住了喻年想要收回去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指节。
    “我以前跟你说过吧,我遇见一个很好的退休美术老师,他是那些年里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每个周末我都会去他家,他会教我画画,也教我下棋,不收取任何费用,反而给了我庇护。”
    其实他那时候是觉得羞耻的,他知道自己是在占这位老人的便宜,他没有任何能回报老师的地方,顶多力所能及做一些打扫,归根结底还是白白受了恩惠。
    可是那几个小时的喘息,那套老房子里的平静对他来说诱惑力太大了,他迫切地需要一个藏身之处,所以他只能厚着脸皮,一次又一次地登上了那个楼层。
    “那个老师叫沈巢,”祈妄眼神沉沉,“他在我十四岁的时候过世了,我参加了他的葬礼,见到了他的儿女。他的儿女也跟他一样正直善良,说沈老师给我留了一点东西,让我要收下,回去再打开。”
    “等我回去,我才发现那是几千块钱,沈老师留给我的,让我有点钱傍身,不要总是被欺负。”
    祈妄说到这里也停下了。
    今天有浓雾,虽然开着车灯,但是能见度也很低。
    他望着前方一片雾气,好像还能看见那位总是笑眯眯的老人家。
    其实后来老师还想把他接到家里来,是他坚决不同意,这才作罢。
    “他是个很好的人,”祈妄又说了一遍,“真的非常好,如果我没有遇见他,可能我现在也不是这样了。后来……我在国外那些年给他的子女汇了一笔钱过去,也帮过他的孙辈一点小忙。可是沈老师他本人没有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长成了符合他期待的样子。”
    喻年能感觉到祈妄握着他的手更加用力。
    祈妄声音淡淡,可是细听,却像一支骨笛悠悠从风中传来。
    喻年垂下眼,只能反过来也用力地握住祈妄的手掌。
    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是苍白的,可他还是说,“沈老师会的,他可能会觉得你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他已经听祈妄提过好几次这位沈老师,只是都很模糊,到今天他终于知道,原来是这样的相遇。
    他也从这句话,隐约猜到了祈妄后来的选择。
    祈妄说,“他的儿女办完葬礼就走了,我也找不到他们。后来我拿着这几千块,什么都没有带,趁着天不亮,李伟成还没有醒,走出了五达山镇,那是我这辈子,最轻松的一个早晨。我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好,我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的,我甚至怀疑我可能死在外面,但我不后悔。”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一路流浪到了c市,在外面漂泊的两年,我办了假身份证,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祈妄,我去过很多地方,被骗过钱,睡过桥洞,在工地搬过砖,跟人打架斗殴,拿刀威胁过拖欠我工资的老板。那几年里你如果遇见我……”
    如果你遇见我……
    祈妄侧过头,抬起眼,望着喻年。
    “最好离我远一点。”他轻声道。
    他那时候远比后来的十七八岁还要混账,一个暴力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又流落街头,沈老师给的那一点正派的教育很快就被磨灭了。
    李伟成留给他的暴力因子却似乎一触即燃。
    他说,“我自己都不愿意回忆那两年,我做过很多的坏事,直到我因为犯事进了警局,又因为没有满十六周岁被送去了福利院,我都没有过正常的,安定的生活,我当时咬死了我失忆了,不记得家在哪里,李伟成大概也没有报案我的失踪,所以我才得以在c市落脚。”
    “福利院帮我办了新的身份证,我去上了学,可是在学校也跟同龄人处不好,一直独来独往,直到我被学校处分停学,也没交到什么朋友。我的14岁到18岁,只能用劣迹斑斑来形容,而在我十九岁过去大半的时候,我遇见了你。”
    祈妄望着喻年。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清楚地记得他那一天推开门,看见坐在钢琴旁边的喻年的场景。
    喻年像一束落在室内的天光,轻易就能照亮周围。
    他甚至能记得喻年的钢琴旁边摆了一盆茉莉,浓绿的枝叶,暗香浮动,明明还没来得及开花,可是喻年望向他的那一刻,他却觉得茉莉花都盛开了。
    他那时候绝不会知道他会与喻年纠缠一生,但这一点也不妨碍这一幕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里。
    直到现在,他望着喻年,也觉得他比茉莉更为柔软洁白。
    他抬手碰了碰喻年的脸颊,像在触摸一朵花。
    他说,“年年,我的曾经只能用劣迹斑斑来形容,我知道你会说那不是我的错,可是这些事情毕竟是千真万确地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我就是长在这样暴力的家庭里,没有受过善良的引导,打架斗殴,欺骗隐瞒,我每件事都做过,所以你哥哥姐姐来找我的时候,我退缩了。
    其实你哥哥姐姐真的不算是坏人,他们至今没有告诉你吧,我其实进过好几次派出所,留下了不少不良记录,以至于被学校停学。
    我这样的人,这样的出身,这样的环境,跟一直被重重保护,天真乖巧的你,是真的无法相称的。我当初也才二十岁,我如果留在你的身边,就像你人生上的一个污点。我虽然远远离开了五达山镇,可是谁也不敢保证李伟成和罗颖佳会不会找来,你哥哥姐姐暂时还没有查到我的出身,可也许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
    哪个家长能容忍你身边是我这样一个人。
    连我自己都不行。”
    所以他离开了喻年。
    喻年说得一点也没有错,当初离开的时候,他已经擅自决定了放弃他们两个人的未来。
    他们不应该有未来,他这样劣迹斑斑的人,没有资格成为喻年的人生伴侣。
    这就是他当年的想法。
    祈妄看见喻年的眼圈红了,眼泪蓄满了喻年的眼眶,眼睫轻轻一动,泪珠就滚了下来,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明明讲述的人是他,可是他自始至终都很平静。
    反而是喻年,眉眼里都是痛苦,嘴唇惨白,颤抖着说不出话。
    他的过去好像变成了箭矢,尽数扎在了喻年的心上。
    他抬手擦了擦喻年的眼泪,真是烫,把他的手背都要灼烧了。
    他轻声说,“如果让现在的我再回到过去,我一定不会离开你,可是二十岁的我……我没有这样的自信。我是被李伟成和罗颖佳养大的,即使我不是他们的亲生血脉,我也遗传到了他们的冷漠自私,暴力偏执,很多时候我都会做梦,梦见我在梦里变成了李伟成,变成了一个酗酒,野蛮,暴力的人。
    我一直不觉得我配得上你,直到现在,我也觉得你等我的那八年,太不值了,你明明有这么多选择。”
    祈妄的手指停在了喻年的眼角。
    喻年无声地淌着眼泪。
    明明已经长大了这么多,变成了优雅从容的大人,风姿出众,举手投足都是魅力,可是喻年流着眼泪看他,总像是回到了八年前在江阳县民宿的那个夜晚。
    这么多年过去,喻年始终没有变。
    不管他有过怎样的不堪,不管他把自己形容得如何混账。
    喻年永远想要靠近他。
    祈妄说,“年年,是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无条件爱我。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不管我好还是坏,落魄还是风光,不都会爱着我。
    我至今不知道我算不算一个好人,但只要你注视着我,我就觉得我降临在这个世界是有意义的。”
    他十二岁望着河水,曾经想过自杀。
    他二十岁发现自己亲生父母因为自己失踪去世了,也觉得人生仿佛一段望不见尽头的苦路。
    可现在他与喻年相对而坐。
    窗外冰冷湿润,雾气蒙蒙,这个五达山镇也还如他记忆里一样灰白而且死气沉沉。
    他却想,如果,如果一定要从他的生命里找出意义。
    那他前半生所有苦难,颠沛流离,透支了这样多的运气,也许都只是为了向上天交换一个喻年。
    他凑过去,轻轻吻了喻年沾着眼泪的嘴唇。
    咸涩的,甚至有点苦。
    他轻声说,“你是我人生里最大的幸运。”
    作者有话说:
    我以为我发过了,救命
    继续哐哐哐码下一章,明天再修改吧
    第81章 爱与遗憾
    喻年眨了下眼睛,眼泪更多地滚落下来。
    他攥着祈妄的大衣,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
    明明他不是亲历者,他只是一个遥远的旁观者,可他在这一刻却痛苦得说不出话。
    他到底要经历过多少痛苦,要是怎样煎熬的前半生,才会让祈妄把跟他的相遇当作最大的幸运。
    喻年过了许久才平静下来。
    他也跟祈妄一样望着这栋残破的小楼,刚刚初来此地,他望着这里只觉得是一栋普通的破旧建筑。
    可是现在他望着它,却像看着一个阴森的野兽洞穴,里面传来阵阵冷风和腥气,吞噬了祈妄的前半生。
    他侧头望着祈妄,祈妄还是很平静,这一整天故地重游,祈妄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情绪波动。
    就像过去的日子都随着李许阳这个名字一起死在了十四年前。
    他咬了下嘴唇,犹豫再三,才低声问,“那你……怎么知道李伟成和罗颖佳不是你的父母的?”
    祈妄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他的手机。
    他点进了一个相册,里面只有一张照片,他注视着这张照片好几秒,才递给了喻年。
    喻年睁着通红的眼睛,定睛看去,随后就愣在了那里。
    这张照片上有四个人,一对年轻的夫妻,怀中包着一个白嫩可爱婴儿,豆青色的小棉袄,蹬着一双浅灰色的小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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