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视频到这里突然戛然中断,有人按了暂停。
    祁遇白转头一看,沙发上的祁仲辉低下头,右手揉了揉鼻根。昏暗中看不清他是不是红了眼圈,总之父子俩谁都没有开口提出接着看下去。
    “坐。”祁仲辉偏了偏头,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站着说吧。”祁遇白背脊挺直,表情沉静。
    “随便你。”
    祁仲辉放下手中的遥控器,自顾自点了一根烟,空气顿时被熏人的烟草味占据。他一口又一口地抽着,侧脸影影绰绰,白雾像没尽头似的从他嘴里跑出来,跟墙面折射的斜光交缠在一起,像是痛苦在深夜中的狂欢,沉闷又压抑。
    祁遇白压住声音咳嗽了一声。
    “怎么了?”祁仲辉问,“这点儿烟味就受不了了?我记得你以前抽得比我凶。”
    祁遇白自吃药以来就一直没再抽烟,不过他不准备解释。他今晚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
    “方绮然找过我了。”他开门见山,“她拒绝向奔云出资,是不是你要求的?”
    “原来你气冲冲地跑回来,就是为了这么件事。”
    祁仲辉表现得丝毫不在意,仿佛这件事于他而言无足轻重,不过是路过时踩上了一片树叶,既没重量也没声响。
    “是有这么回事。”他手中烟头上的火星时明时暗,像在空中跳动。
    “我跟绮然商量,你跟她尽快订婚,把个人问题解决好。你们两个人的公司都由我来扶持,事业上不用操心。”他顿了顿,“说起这件事,我还没有问你,你倒先质问起我来了。你的那个公司缺钱,不找亲生父亲帮忙,倒先找上女朋友了,这算什么道理?”
    贼喊捉贼,让祁遇白心中一阵反感。
    他淡淡地道:“如果不是我亲生父亲从中作梗,恐怕我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
    “你这是什么话。”祁仲辉吸了口烟,慢悠悠道,“你自己经营公司不善,到头来倒怪上我了。那也罢了,现在老子想帮帮儿子,儿子还来冲老子发脾气。她方绮然的钱是钱,我祁仲辉的钱就不是钱了?”
    祁遇白心下发凉,迎着他的目光问:“我要了你的钱,奔云还会是我的么?”
    奔云变成祁氏的附属品,祁遇白的人生变成祁仲辉的附属品,被用来自我麻痹、自欺欺人和自我安慰。
    祁仲辉被他划清界线的话逗笑了:“不是你的是谁的?只要你肯回来,就连祁氏将来都是你的,多少人梦都梦不来的事情,你居然还不愿意。”
    如果金钱的代价是自由,那么祁遇白的确不愿意。
    他很难想象自己一旦接受了这样的条件,今后的人生是什么样。祁氏顶层的那个办公室他以前去过,豪华现代,宽敞空旷,端坐其中的人看似呼风喝雨,可如果他失去了情感与追求,那里就与牢笼无异。密不透风,黑不见光,没有人走得进来,也没有人行得出去。
    不会有人在他加班时坐在一旁边看剧本边等候,打给他问他晚上几点能回家,有的只是一场陌生的所谓婚姻。那之后每分每秒的时间都像无形的藤蔓,缠着他的脖颈,绕紧他的手腕,他会变得呼吸不畅,动弹不得,无人倾诉,也无人倾听。
    那会是噩梦般的生活,会是过于漫长的一生。
    祁仲辉嘴里慢慢吐出一道呛鼻的烟,目光像钩子一样盯着他。
    “在商言商,眼光放长远一些吧,儿子。你那个公司再经营十年二十年也不可能比得上祁氏的一半,何必舍近求远呢?总归要回祁氏的,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分别?”
    这话说得太自以为是,祁遇白摇了摇头:“我不想回祁氏,何苦勉强?”
    烟灰簌簌下落,祁仲辉冷哼一声:“恐怕你不是不想回祁氏,是不想听我的话跟方绮然订婚吧。”
    “没错。”祁遇白平静地肯定道,“我不会跟她订婚。”
    “为什么?”
    “我们之间没有感情,这场婚姻注定是个悲剧。”
    “悲剧?”祁仲辉抽烟的手一顿,嗤笑道:“不用跟我来这套。你这个人,就是自由太过,又理想化。早知道当初我根本不会同意你去国外念什么书,好好地在国内学管理,哪会闹出之后那些事?由着你胡来了这么些年,也该知道收敛了,别再拿你所谓真爱的那一套来糊弄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继续在外面花天酒地?什么感情……”他哼了一下,“听我的话,立刻跟她说,你同意跟她订婚。”
    这番话撕碎了父子俩最后一点和平谈判的可能。
    祁遇白正色道:“我跟她订婚是害人害已,我这辈子也不会和她发生任何关系。”
    祁仲辉又笑了:“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怎么可能不发生关系?再说了,你害她什么了?她觉得自己魅力大,巴不得嫁给你,征服你这个硬骨头呢。我看她挺好,算是个有想法的女人,比爬到你床上的那些小明星强得多。等到结婚以后,你再跟她生个孩子,到时候要是实在不喜欢,我也不拦着你出去找乐子。”
    祁遇白两道剑眉深蹙:“难道当时你跟我母亲结婚之前,也是抱着这种想法?”
    “你说什么?”
    祁仲辉喝了一声,从沙发上霍然起身,将面前的矮桌撞得吱了一声,“她怎么配跟你母亲比?”
    两父子迎面对视,霎时间互不相让。
    “我以为您爱我的母亲,至少懂得真爱和尊重是怎么一回事。”祁遇白面不改色,语气却沉了下去,“没想到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我对您很失望。”
    “对我失望?”祁仲辉冷嗤一声,“我都还没说我对你有多失望,你倒对我先失望上了。”
    手里的烟燃到尽头,被他用力摁到烟灰缸中。
    “你猜猜,你害死你妈的时候我有多失望,你不肯回祁氏的时候我有多失望,你像个同性恋似的跟男人不清不楚我又有多失望?”
    “不是像。”祁遇白抬眸望着他,“我就是同性恋,一辈子也改不了的那一种。”
    “你!”
    祁仲辉瞬间脸色涨红,仿佛听到的话不堪入耳,抬脚便向桌沿踹去,桌脚在地板上擦出长长的一道声响。
    “你不要以为我管不了你!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是你爸,你就得听我的!要么你把我也气死,要么就给我老老实实地结婚!听见了吗?!”
    “我说了不可能。”祁遇白不为所动,神色依旧淡漠,“你永远是我爸,但我不会放弃奔云回祁氏,更不会跟方绮然结婚。”
    祁仲辉又是猛得一脚,桌子被踹得完全横了过去,自己却差点没站稳,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接着砰一声巨响,烟灰缸从桌面上倏地滑落,咕噜噜滚出两米远,里头的烟灰散落一地。
    祁遇白眼明手快地双手一扶:“小心。”
    祁仲辉两手搭在他手上堪堪站稳,祁遇白正要收回手,左掌却被倏地捏住。
    “你手上戴的什么?!”祁仲辉厉声问。
    祁遇白低头一看,左手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在暗室里也闪着一点微弱的光。也好,他想,原本也是打算要讲的。
    “戒指。”
    祁仲辉目光如炬:“哪来的戒指?”
    “戴在无名指,当然是求婚戒指。”祁遇白也看着他,“我之所以不能跟方绮然订婚,就是因为我已经把这个承诺给了别人。”
    “胡闹!”祁仲辉极怒道,“连父母长辈都不通知居然就已经私自跟人订婚,对方是谁?那个林南?”
    祁遇白没答他。
    “我问你是还是不是?!”
    “这是我自己的事。”
    啪!
    祁仲辉盛怒之下反手狠抽了祁遇白一耳光,打得他头向一边歪去。
    “混账东西!谁准你跟男的继续纠缠不清的!”
    祁遇白右脸霎红,慢慢把头转回来,仍然脖颈强硬,态度丝毫没有松动。
    “我跟谁纠缠不清不需要任何人允许。”他说,“不管男的还是女的。”
    啪!
    又是一耳光扇过去,两人脆弱的父子情像枯木一样在野外的风里摇摇欲坠。
    “你再说一句?!”
    “我跟男的——”
    啪!
    耳光不管不顾地再次打到他脸上,作势要把他打得再也出不了声。
    祁遇白拿右手手背蹭了一下嘴角的血丝,左手垂在身侧微微抖动,眼也不眨地道:“今天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我想好了的事情不会再改变。”
    祁仲辉脸色铁青,几乎气得周身发颤,极度压迫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胸膛剧烈起伏。
    “既然如此,”他大步走到书架上拿过一个熟悉的相框,毫无迟疑地扔到了祁遇白脚边,厉声道:“我们也不用再多讲,我只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就给我断了那些污七八糟的念想,老老实实地回祁氏、跟方家小姐结婚;要么,从这个家永远地滚出去,祁氏的一切从今往后跟你再也没有半毛钱关系,你就是被银行逼到跳楼也不会有人再管你。”
    祁遇白弯腰拾起相框,里面是一张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夏天,海雾蒙蒙,在圣托里尼的岸边,三人都没有穿鞋,两父子分立两边,白韶音站在当中。背后是蓝色的圆顶教堂配圣洁白墙,一切美如壁画。
    可惜相框已经摔裂。
    他看着目光决绝的父亲,心中的愤怒与无力像一团火一样烧得五脏六腑一片焦土。
    “那好。”他说,“我现在就走。”
    周嫂听说少爷回来了,忙泡了一杯蜂蜜水拿出厨房,人还没走到二楼,就在楼梯上与急奔下楼的祁遇白迎面相遇。
    “少爷!少爷?”
    祁遇白没作理会,大步走到了一层,皮鞋踩得实木地板吱吱作响。
    “周力!”他在门口顿足,回头喊了一声,“帮我打开车库!”
    “诶!”
    周力从一楼的小花园里探出头来,看见他脸黑如墨,右颊高高肿起,登时吓了一跳,一路小跑到他跟前,迎着门前灯光看他,“少爷……你这是……你这是怎么了?”
    “帮我打开车库。”祁遇白重复了一遍。
    “这么晚了您还要出去?”
    “打开车库!”
    他今晚这一晚上所听到的话语和受到的逼迫全像铅一样压在他心头,非一走了之可解,但他现在这一刻只想离开这个家,走得越远越好。
    轰隆一阵滑道响,卷帘门终于开启。
    祁遇白周身带刺,心煎火烤一般大步流星奔进车库,想也没想地坐进了久违的那辆劳斯莱斯,只用了三秒钟便迅速启动,飞也似的离开了老宅。
    ——
    黑夜如幕,星月无光,不安在空气里细如蜉蝣。
    轰——
    全黑色的钢铁车身像被激怒的猛兽,沿郊区公路一路飞驰,半点刹车也没踩,电流似的划过冷硬的地面!
    寂静的盘山路,孤独的驾驶舱,像大海上唯一一艘船,等待它的是整片海洋的惊涛骇浪。
    车窗全降,夜风呼呼猛灌,像咆哮又像痛哭,像暴怒又像宣泄。车轮狂转,引擎轰鸣,祁遇白将油门一踩到底,表盘上的指针越倒越平,几乎已经是转无可转。风驰电掣中轿跑犹如飞行般似要腾空,带给车上的人片刻失重的轻松。
    血液在他身体里乱奔,皮肤在凉风的刺激下起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肺里的空气满溢又呼出,紧握方向盘的左手还在不听使唤地发抖。
    他想离开,想上岸,想逃离逼迫与禁锢,去一个他能真正呼吸的地方,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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